诚求一种轻松的死法

留得久的人总是在告别

风雪起

继晷:

继晷的目标




沪城少风少雪。



偏着这一天雨连绵着江上吹来的寒风凝成了雪。



新春炮仗的残红与落地及化的雪一同挤在青石板的泥泞里。



阿诚浑浑噩噩枕在青年人年轻的臂膀上,回身看着狰狞的巷子。有黑,是桂姨憎恶的眼;有红,是落在手上难愈的伤;有白,是落在地上的糖霜一样的雪。他伸手去接,掌心一片冰凉。仰面朝着的青年人低头,冲他露出一个笑容,面上有风有雪。



夕阳在明楼的肩头落下。



明诚睡在一弯新生的光明里。




一.



小少爷的门牙是在一声炮响里落地生根的。



除夕夜里明楼牵着明诚站在院儿里,拿着长木条去点引线,少年人有了兴趣,松开大哥的手,自己往前去了,尝着了乐趣,一张小脸儿笑的开心。明镜带着明台躲在庭柱后面远看着,小东西的门牙要掉不掉的荡着,支支吾吾说话跑风,被大哥好一通嘲笑,堵了气不去和两个哥哥玩。



可他见明诚笑得开心,三两下挣开了明镜,兴冲冲抢了明楼手里的木条,瞧见一颗未点的炮竹,燃了引线扭头就跑,兴奋劲儿还没足,就慌张绊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腾起的响亮炮竹声也掩不住明台的一声哭号。



明家大门口的台阶上躺着明台两颗门牙。像缺了窗的屋子,彻底漏了风,只是哭起来一样中气十足。



覅哭哉。明镜抚着额头无奈。



明诚仰头见明楼也是一脸头痛,动动手指叫明楼松了手,走到小东西面前。



两指擎了明台的鼻头,冲憋红了脸的明台一扬头,伸了手出来领了小东西就乖乖往外走了,明台三五步抽泣一下,好歹是止了雨势滔滔。



明镜和明楼好奇,跟在两个小的后面。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兄弟两个停在院里。



明家院子里有棵桂树,年岁比家里的人都要长。



明诚取了手帕,明台肉呼呼的手掌心上躺着两颗门牙,明诚包了两颗乳牙在帕子里,又干脆地脱了外套,往明台头上一披。三两步的助跑,利索蹿上了桂树。明镜发出一声惊呼,总算明白了平日里两个小子灰头土脸的原因。明诚在树梢上寻到一出安稳妥当的位置,将手帕放在了上头。



他躲在桂树叶子里朝明台笑。



三九四九天里桂树躲过了摧折,枝叶繁茂,寒天里一片生机。



掉了的门牙要藏在高处,这样才能长出新牙来。明台肉手揪着头顶明诚的外套,小脸上是懵懂。明楼虎着脸立在树下,明诚心虚地吐吐舌头。



下来。明楼张开手臂。



明诚放心地跳下来。



满怀。



明楼取了明台顶着的外套,给明诚披上。他躬身拍着明诚身上的灰,复又抬手捏着明诚的鼻头,就像方才明诚捏着明台那样,并不很用力。



不许再爬树了。



知道了,有大哥在才能爬。明楼绷不住,松开手,看着少年人通红的鼻头,被这取巧的回答逗弄得露出一个笑来。明台跑过来抱住明诚的腿,很有冲击力,撞得明诚一愣,明楼在后面承着,三个兄弟挤挤挨挨在一起,抬头看着桂树阴影里的一团白。



明镜紧紧披肩,含笑看着三个弟弟。



桂树悉索,是这院子里最年长的。树冠里藏着最新生的两颗牙。



她身后是通火光明,点燃着新一年前的除夕夜。





沪城少风少雪,本就是温暖的归处。




二.



明家今年冷清,管家同陈妈告假回了老家,家中长子结婚自然是头等大事,明镜宽厚,索性给所有佣人都放了年假,又给了陈妈丰厚的礼金。管家夫妇两个都在明家做工,早在明父明母还在时就开始了。



明镜顾念旧人,总是想着多厚待些。




陈妈领着小女儿在身后回明家来道谢。大小姐,这是我家的小女儿。



陈妈的动作间多了些拘谨,明镜心下明了,只点点头,招了小女孩到近前。



你叫什么名字呀?明镜养着明台,对这样年纪的孩子很有耐心。



我叫阿香。小姑娘不怯生,落落大方,管家将她养的很好。明镜摸摸她垂在后面的发辫儿,转头又塞了红包进小姑娘的手里。



陈妈推脱着,明镜瞧见明台在楼梯处张望,就叫明台带着小姑娘在屋外转转。




孩子还太小了,等再过两年吧。明镜知陈妈家娶了新媳,日子过的有些拮据,明镜回握住陈妈的手。日子要好好过,孩子要好好养,都会好起来的。




明台领着小阿香在桂树下站着,你往上瞧,等到了秋天就能开花了,大姐最喜欢这树开花啦。



大小姐长得真好看。阿香回头望着屋里。



我们明家的人都生的好看。明台鼓鼓胸膛,这话说的不无骄傲。




二楼露台上站着明楼和明诚,远远望着小东西。阿香顺着明台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个人挤挤挨挨地站在一处,日头落在面上,在元月的寒气里熠熠。




那是我大哥和我二哥,长得也好,就比我差了一点。明台伸出小短手指比划着。




阿香第一次踏入明家时,这两人便总是时刻在一起,比桂树上的枝叶还有亲密,直到阿香最后一次离开这座大宅时,也是这般,风雪无阻。




明家的人各个都是能入画儿的。




爹讲的一点不错。阿香对着桂树甜甜一笑。






三.




陈妈送来的喜糕堆在厨房里,白团团的一堆,上面印着红色的喜庆图样,明台见着新奇,豁着牙撒娇。明镜只好同意,明楼的抱怨只能咽回肚里,明诚笑眯眯领着明台等在厨房门口,看着姐弟两个对着硬梆梆的年糕发愁,家里只剩姐弟四个,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喜糕是小时候常吃的,谁家有了喜事,左邻右舍家里都堆着小山似的喜糕。喜糕吃法颇多,甜津津的绵软是江南人的传统小食,小时候在老宅里,每天早上都有一盘现煎的年糕,明楼和明镜都是爱吃的。如今被明台一提,明楼也觉得嘴馋,认命地取了刀开始切年糕。喜糕放的硬结,切完后明楼虎口通红,隐隐作痛,刀工倒是渐长,越发切的齐整了。




再看明镜也是发愁,锅子里哔哔剥剥地响,油星迸溅,明镜慌着手脚,倚着门框的明诚无奈走进厨房,接了大姐手里的锅铲,踩着小凳熟练地翻面,又往锅里加了点水就合上了锅盖。




等水闷干就煎好了。




明镜也不问他如何知晓的,多半是与那条黑巷里的过往岁月有关的,她伸手摸摸明诚的头毛,姐姐知道了,你去餐厅等着吧,小心叫油溅着了。




待明诚出了门,明楼搂着姐姐的肩膀,看着锅下的小火明灭。




明镜抹抹眼角,拍了明楼的手。好啦,切你的年糕去,切的这样厚叫我怎么煎。




好嘞。




甜津津冒着油光的年糕盛在盘里,煎的香软可还是留着年糕的韧性,明台刚痛失了两名门牙大将如今更是无从下口。




明楼取了小刀,切成了小块给明台才总算哄住了小东西。





明台性急,烫着口舌了就叫唤,明镜忙着哄他。明诚捏着筷子,抿着油汪汪的嘴冲旁边的明楼乐呵,明楼心里满足,摸摸他的头毛。




一家人坐在桌前,吃着沾着喜气的年糕,一屋子的烟火气息。




四.




十来岁的少年人少了同龄的硬刺与反骨,乖巧坐在钢琴前,明诚手指修长,用来弹钢琴再好不过,明镜欣慰。明楼出国,明镜为公司的事情焦头烂额,家里大小事息都有明诚操心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心思却成熟。明镜拍拍他的手背,哪来这样重的心思。




大姐,过了这个年我就十七了,马上就要成人了。




日子过的这样快。明镜想摸摸明诚的脸颊,一抬手才发现少年人长得高,再够就有些吃力了。明诚笑着弯腰,明镜满意地轻轻点他的额头。




两人相携着坐在客厅里。




今年这年又不好过,你大哥在国外也不知过的好不好。明镜绝非杞人之忧,国内外动荡,沸沸腾腾只苦了人民。日子不好过,明家也辞退了些人,管家家的小阿香被送来了,忙里忙外,手脚不停,叽叽喳喳,喜庆像枝头的雀儿,明镜爱她的热闹,好歹能为空荡荡的房里添些人气。




明诚听到明楼,忍住心头一动,攥紧了明镜的手。哑着声音安慰姐姐。过了变声期的男孩声音低沉,迷醉像绷紧的琴弦,不得动,动了便乱人心弦。倒是小东西蒙头跨进了青春期,有了颇多少年心思,连姐姐也打听不得。明镜奇怪,明楼的青春正经离乱没有这样的心思,阿诚也并未见端倪,四平八稳地度过了。怎的到了老小这里,这般难捉摸。




明诚听明镜抱怨,笑得有些羞。




他自然也是有过这样的日子,只是因为心里住了个人,过的颇为平静。他并未因此而感到不安或羞涩,他躲进那人的书房里,就觉心安。




唯一的钥匙他一直藏着,连明台也不给借。他追随着那人得脚步,有些吃力却满怀欣喜。




明楼勤奋,明锐东书房里所有都有他的笔记。




明诚的字是由明楼一手教的,端的是稳重大气,如今倒是在书里见着了少年时的明楼,初露锋芒,傲气满满。明诚用手点点那隽狂的字,你好啊,明楼。




明诚守着这一间屋,书房里书他读的很快,明楼的字沉淀得却很慢。明诚思虑再三,收了几本书到自己房里,还是将钥匙交给了小东西。




书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这个时期的男孩斗气满满,对周围一切充满敌意。明台问他去找黄金屋去找颜如玉吗?




明诚将钥匙挂在他脖子上,我正要去找。




明诚在街角的书店里寻到了新天地。老板穿长马褂,梳分头,不洋不中的,开口就是京片儿,据说年轻时也是留过洋的。老板戴着小圆镜,一双眼皮像泛黄的厚旧书籍难开阖,时常坐在高橱上,书店老旧,人也老旧,书上的落灰落的他满身,即便听见有人推了门进来,眼睛也不离书。




明诚流连书店,一本本厚重书脊压在心上,一首首情诗自指尖流进心里。中国人都是易羞的,心动的情话藏在层层修辞里,纵是明诚坦诚也是红了耳朵去想象。他学外文,成绩几乎满分,可目光落在书页上,却连每个单词都不认得了。他心发烫,捧着书的手几乎要抖。倘有来日,定要一首首念给他听。




明诚低头签单,老板低头推了下眼睛,眼镜腿岌岌架在耳后,他推推眼镜,定睛一瞧。




你这字瞧着眼熟……明楼是你什么人?




明诚瞪大了眸子,仰头看老板的分头,难以从那沾了灰尘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他揣踱着开口:正是家兄。




老板来了兴趣,合了书爬下高橱。明诚这才发现老板其实身量颇高,有北方杨树的魁梧,明诚这两年蹿个子,像雨后的植物有滴点雨露阳光就猛长,如今站在老板面前也不逞多让,直荡荡迎着老板目光的打量。




有你家兄长的风度,不错,都是好小伙儿。明诚沾沾,踮了踮脚后跟。




仰仗着明楼的关系,明诚在书店里的时间更长了,连明镜都念他不着家了。明诚迫不及待,等不及要找到跟明楼有关的一切。因此明镜的唠叨就成了甜蜜的无奈。




老板姓陈,年轻时也是潇洒人物。老板听明诚这样说他时鼓圆了眼睛,难道现在不年轻吗。明诚笑着跑进书店的角落。书店里书多,又缺于打理落了厚灰,厚灰里又藏着许多书。一本少见于世的书叫明诚翻出来,他心头跳跃一下,原想着放回去缺在露出的书页上瞧见一个字。




一个与明诚的字有些许相似但更为鲜活的隽狂的字。




陈老板借着眼镜框的边缘看见了也只当没瞧见,这兄弟两个还真是处处相似,就连寻到书的方式都一摸一样。






时近农历年末,明镜忙的不见人影,小东西窝在书房里,颇有几分当年明诚的架势,非要读完整个书房不可,只可惜愿望是美好的。阿香在二楼露台晒被子,竹筚一敲,暖洋洋腾起一层灰。明诚早早放了假,闲在家里,心思说不上来有些浮动,就只好揭了琴盖,手下翩跹,一个个音符积淤在心里,明诚眉头紧皱,手一沉重重砸在琴键上,撞击在空荡的大厅里。书房传来明台抗议似的敲击声。明诚侧耳听着,好似能在木质的回音里听出些节奏来。他眼神忽然一亮,目光转向大门。




阳光随着门缝转轴开来,伴着脚边一些耀眼的灰尘,走出个高高大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却拖着长长的阴影直落在明诚心头。




大哥!




明楼放下行李,面上露出笑,向他张开了怀抱。明诚犹豫片刻,三两步跑过去,迎了满怀的满足,从方才就一直焦躁的心也终于踏实了。他在明楼的肩头吸了一口气,好似能闻到消弭的混着冻酒的冰雪气味,忽冷忽醉的。




明台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竟有些警惕地看着明楼。明诚向他一招手,小东西才犹犹豫豫端端正正地走过来,朝明楼伸出一只手,大哥好。




明楼有些惊奇,也配合着伸出了右手同他握握,好像一时间难以接受小胖墩长成了小绅士的事实。明诚面皮有些红,如此看来,他到像是那个没长大的。


明楼和睦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脸更红了。




明镜见明楼回来心里也高兴,嘴上免不了说他莽撞也不知来个信通知,可也是挽着明楼不放手,比划着明楼的身量,高了,瘦了,看着看着又要落泪。明楼揩了她的泪,皱着眉头逗她:阿姐。




明镜揉着他的眉间,这才多大年纪眉头就这样紧。




想家想的。明楼这是实话。




你呀你。




明楼归家这几日,明诚一双眼睛锁着他,明楼无奈:大哥又不会跑,总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明诚挠挠头,有了点少年人的赧然,跑回了房间,咚咚咚,脚步声击在木板上,明楼盯着他的背影,难得露出些笑意。






明楼骑车载着明诚,长街少人行,自行车上只两兄弟。






书店里的老板孤单单一个人,享不了齐人之福索性早早开了门营业。明诚手头上有几本书要去取,家里司机放假,明诚正苦恼着,就听见屋后传来金属的辘轳声,明楼推着辆黑色的自行车从屋后出来。




走啦。




明诚瞪大了眼睛望他。




不是去书店吗?




哦哦。明诚忙不迭答应。




明诚一双长腿在后座上显得有些无所适从,额头抵着明楼的后背。明楼这些年在法国清瘦的厉害,弯折的背脊上脊椎骨突兀,硌着明诚的额头。明诚伸手揽住明楼的腰,只想着快些再快些,不然腿就要抽筋了,不近的距离里只觉得吃尽了苦头。下车时整个人都是僵的,明楼去停车回来,看见明诚还僵直着立在店门口,他揉揉少年人柔软的头毛,长得这样高,都快赶上大哥了。




明诚脸上有热气,努力想把头埋进围巾里,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三分,软塌塌的刘海垂在额前,待明楼先一步走近店里,明诚才挺直了背,自己伸手拨撩两下头发,等脸上热意下去才走进去。




陈老板感到一个阴影在身后,只以为是明诚来了,嘴上招呼着,半晌也听不见动作便转身,瞧见明楼晷石一样的立在店里也是一惊。两人郑重地握手,寒暄着进了内室,剩明诚一个人托着腮坐在高橱上,百无聊赖,打眼瞧见手头边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赌气扯了书里的书签又把书阖上放回了原处。他手指摩挲着书签边缘,卷旧的毛边剐蹭着他的指腹。




明楼啊明楼,全是谜。




什么时候才能追上你呢。




明诚时常做着一个梦,是小时候一家人回苏州老宅过年,大年初一的早晨落雪,糖霜似的落在地上,浅浅一层,一串脚印在面前,直通向树下立着的明楼。明诚兴高采烈,迫不及待踩着明楼留下的脚印朝他走去。




可每当明诚快要握住明楼手的时候,梦就醒了。他每每都忘了去看树下的明楼是何种表情,总想着快快追上他。每每醒来怅然若失。




阿诚醒醒,在这儿睡着要感冒了。




明诚被摇醒。明楼关切的脸落在眼前,陈老板笑眯眯跟在后头。




哎,别忘了你的书。




兄弟俩个对着辆自行车犯愁,明诚坚决抗议坐后座,直到现在两条长腿还隐隐作痛。明楼手握着笼头,看看明诚又看看自己,打消了自己坐后座的念头。




要不你就斜坐着吧。




明诚立刻就想到了学校门口自行车后座上那些笑靥如花的女同学。他苦着脸,看看少人的大街,勉强答应了,只是等快到家的时候要求自己下来走回去。




明楼应下了,紧紧笼头准备出发,明诚瞄见他口中哈出的白气,忙不迭取下自己的围巾。




给你戴上,我坐你后面也吹不上风。




兄弟两个身量相似,明诚也不需踮脚,一圈一圈给明楼戴上。微凉的手指擦过明楼的脖颈,激的他一哆嗦,他垂眼看着明诚,高了,壮了,怀抱里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他感慨。




明诚抱着书侧坐在后座上,围巾长长的流苏飞在风里,明诚伸出手去捉,穗儿穿过他的手指,柔软的布料很温和。他用围巾的一角捂住自己翘起的嘴角。他突然有了念诗的冲动,可又怕风声太密,转眼吞了他的心。






等到了愚园路的路口,明诚沉闷着跳下车子,明楼也推着车不紧不慢地走着。这路上住的都是富贵人家,就算是年节气氛,路清冷,院清冷,只怕家里也清冷。




明楼同明诚讲法国的浪漫,法国的景致,法国的姑娘,明诚赌气似的走在后面不答话,他为有这样的心境而感到难堪。明楼自寻趣儿,嘴里哼着段京戏,声音埋在围巾里,听不真切,只是耳熟,大概是陈老板常哼的。




回去给大哥配段京胡吧。




好。




明诚望着明楼高挺的背影,咽下嘴边的疑问。




踏着宽路回到了明家大院,明楼去停车,明诚等在台阶下。看着大哥扬着笑脸朝自己走来,明诚按耐不住:大哥,你这次回国来是为了什么?




明楼闻言一愣,伸手捏捏明诚的耳骨:自然是为了回来过年啊。




他脚步不停,踏上台阶:还有就是……




明楼站定在台阶上,斜阳敲在他的身上,掷出的黑影像是匆匆的光阴。他向明诚伸出一只手。那手有茧,藏在难见的地方。






带你走。







五.




在巴黎时,明诚选了化学,头两年忙着学语言,后面就偷偷跑去明楼的班里蹭课。他个子虽然高身骨却单薄,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欧洲人里显得出众,有热情的姑娘乐意逗弄他,他生根在凳子上,死活不愿抬头。




明楼一抬眼就能瞧见他,等周围姑娘要去牵明诚的手,他才施施然起身将明诚护在身后。




这是我弟弟,还请诸位美丽的小姐手下留情。




欧洲人眼里的亚洲人本就显得年级轻轻,如今一听明楼解释便问道:楼,你的弟弟成年了吗?




明诚愤懑,从明楼身后探出脑袋来:当然!




明楼不晓得他的愤懑哪里来,回身揉揉他带着花店香气的头毛。



明诚继续埋头在座位上,生了根似的不愿起身。




六.




明诚于数字敏感,早在小时候就初见端倪。每逢年末清账,明镜就将账本带回家里清算,算盘珠子拨不停,明诚写完了作业,乖巧坐在明镜旁边,忽的伸出手指:鸿升仓库五月进账有问题。明镜忙的头昏,顺着明诚的话一算,果然和公账有出入,她回过神来,诧异看着明诚:你怎么看出来的。




明诚耸耸肩,神情无辜。




明镜倒是高兴,我们明家的孩子天生会算账。




她同明楼商量,送阿诚去商学院。你心思不在生意上,小的那个又太浮躁,只有阿诚最好。




明楼揽她的肩:孩子还小,走什么路要他自己选。




也是。




明诚乐意为明镜分担,十五六岁就挑起了家里的大梁,家里的生活支出,人情往来,小东西的零花钱,井井有条。








明长官新官上任,溜须拍马之人不绝,可轻轻松松就被个瘦高个儿堵在了门口。为求见明长官一面,好礼送个不停。明先生两指一捻红布,打量着布下的奇珍异宝,面上含笑又给退了回去。


明诚偷闲躲进明楼的办公室,打发了一圈人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拿了明楼桌上的茶杯,茶叶泡的浓厚,苦得他皱紧了眉毛,还是囫囵咽下了喉咙。


明楼接过杯子,慢慢呷一口,问他:送到嘴边上的怎么不吃进。




明诚目瞪口呆望着他细品苦茶,回过神来一摆手:他们送来的那些个宝贝,本就是见不得人的途径弄来的,放到市上难折现,黎叔那边用急钱,等不了。总之还是小黄鱼儿揣着踏实。 




明先生是个俗人只爱黄鱼儿的消息不胫而走,多半是从那梁仲春处散出去的,一来卖众人个人情,二来也是为羞臊明诚。然而明先生并不面红,翘腿在明长官的办公桌前。




我就是最爱黄鱼儿啊。




明长官摆了官威,耸着肩膀,怒目而视。




你最爱什么?




明先生忙不迭凑上前,手撑在桌上,咬住明长官的耳朵:最爱您,当然还是最爱您。


明楼伸手擒住他的下巴要去堵他的嘴。明诚手挥着后退,眉毛能打结,指着桌上的茶杯:苦。


明楼气急反笑,长腿往后一勾,扯着领带往面前送,结结实实地堵上了,不给明诚留退路。




这下好了,苦了两个人。






明长官在高门里喊:倒茶。明先生则头也不回地捂着嘴阴沉着脸出了办公室,留下秘书处的一干人等面面相觑:看来这两兄弟关系确实不睦。






明先生生的好看极了,面上似钢笔线条的硬朗,三件套穿在身上,挺拔似白杨。新政府里的姑娘抱怨,长是长的好看,只可惜钻进了钱眼儿里,瞧不见如花似玉的姑娘。




他和梁仲春的走私勾当整个新政府无人不知,众人以为只明楼一个蒙在鼓里,殊不知每逢着出海的日子,明诚在研究路线的时候,明楼总带着眼镜凑到近前说道两句,抱怨梁仲春只会找这么远的码头启程,害得明诚每次回家都要半夜,钻进被子里的时候冷得明楼一激灵。嘴上虽然抱怨着,可还是伸长了手臂揽着明诚,轻轻拍着,迷迷糊糊间竟是当做了小时候。




走私所需的海关文件都是由明诚一手签署的。明楼的签名,他随手就来。梁仲春捧着文件啧啧:阿诚兄弟,你这字可真是绝,跟明长官的字瞧不出半分不同。




明诚冷笑:自然是和明长官一样的。




明诚的字由明楼一手教成,直到现在还时不时拖着自己坐在办公桌后面替他签署那些个文件,莫说下属,就连明楼自己也找不出差别。




月末梁仲春拿着黑账本,满打满算就算明诚要的分成高了些,也是比他之前独闯赚得多,满钵满盈,两个人面上总算是真心实意的笑。梁仲春由衷感叹:阿诚兄弟,您可真是个财神爷啊。




明诚不承话:钱记得存进我的账上。一挥手就回了政府楼里。






梁仲春这话说的不错。





明诚是农历正月初五的生日。




迎财神的日子。




那一年恰逢明氏企业周年庆,初五这一天,一大家都人都聚在长孙明堂家里,乌泱泱的人多,鸣炮仗,摆祭宴,财神迎没迎来不知道,闹的人头昏眼胀是真。三叔爷欢喜明台,好说歹说留他在房里玩。明镜和明楼无趣,想起桂姨告假了不少时日,便索性去她家探望。




不想,就这样抱回了小阿诚。



小财神窝在明楼臂膀里回家。






是他的福气,也是这个家的福气。






七.




明台的归来确实叫明镜脸上添了不少光彩。明楼和明诚长成多年,不需她羽翼下的庇护,倒是时时将她护在身后,只有一个小的,将将脱离她不久,她心急,恨不得他不要长大。可瞧见兄弟三个,高大俊朗站在她面前,心里还是高兴。




南方多雨,南方的女子多泪。遇着风雪便结成薄薄一层冰,那是对着外人,被三两句温情的话暖着,清凌凌碎了满地的晶莹,露出表里的柔软来。




这一年的初五早晨,阿香早起为明诚做了一碗手擀面。一家人在桂姨疑惑的眼神里竟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明诚满意地喝了口面汤,从胃到心都烫妥帖了。




财神要迎,班还得上。




明楼领着他的小财神,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踏进了政府大楼。农历新年过后不久就是立春,春意躲在大衣摆下,俩人身后总有小姑娘的目光挪不开。明楼眼里多了几分揶揄 ,明诚圆眼垂着也不理会他,明楼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只觉得掌心一痒,猫挠过似的,再回身一看,罪魁祸首早已烟似的不见了,只听见隔壁的秘书办公室里传来个颇为威严的声音:都看什么看,工作都做完了吗,要是明长官怪罪下来,咱们都担待不起。




明楼无奈,好嘛,他又成罪人了。




别家迎财神的仗势颇大,明台懒觉没让明诚叫醒,隔壁的炮仗震得玻璃响,脑子里乌泱泱吵得难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被阿香挪揄几句,就偷溜去了照相馆。等傍晚回了家,左右才安静了,小东西使坏,翻腾出除夕没放完的烟花,一流火星全给点上了,围了一圈在院子里,保证左右都能听的见。




明诚开车回家,车还没停稳当,一颗烟花就在面前蹿上了天。明诚嚷嚷着下车,小东西心虚,急匆匆躲回房间里。




小兔崽子。明诚忍着笑意,回头瞧见明楼也下了车。两个人并肩往里走,忽然碰倒了一个没遭毒手的烟花,明楼眉毛一挑,熟练从明诚口袋里取了火柴盒出来,反手一划,一枚燃着的火柴举在明诚面前。




明诚挠挠头露出些许腼腆,摘了手套递给明楼,接过火柴拎着烟花往远处走了些,急急点燃了引线就跑回明楼身边。




明楼就着他的手吹熄了火柴。




生日快乐,我的小财神。




两个人在烟花的余光里接吻。




八.




这次明先生很满意,总算不是苦的了。


带了点红酒的回甘,浸在舌根里。


有苦有甜。




九.




屋外不知何时就落起了雪。屋里的阿香招呼着开饭,两个人相视一笑,雪粒落在额发上,千丝里的一点温柔。明楼先一步抖落了身上的雪,并步跨上了门前的台阶,转身朝明诚伸出一只手。




雪落在掌心。




爱人的面目的风雪里清晰。




明诚笑。




交付出自己的手。




雪花在掌心的交叠中化成一片冰凉,柔柔腾起一层雾。








十.




沪城少风少雪,本就是温暖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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