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求一种轻松的死法

留得久的人总是在告别

[蔺靖]饮马 01

一根棉签:

 


眼前一片茫茫的漆黑,黑得深了,竟像一片纯白一般,让人分辨不出;触也触不分明,想动动手指,却觉得它重似千钧;口中一开始也是感觉不到味道的,可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唇舌间竟泛起一丝涩意;嗅觉也渐渐从迟钝回归,好像鼻前原本蒙着一叠纱,终于让人一张一张揭开似的;最后是听觉,这个时候他的听觉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勉强凝神去捕捉,能捕捉到身边传来似有若无的脚步声,然后是瓷碗放在小榻上的轻磕声,随即响起来一个青年的声音,比起之前那些细微响动来说最是清晰不过——


“你醒了啊?”


 


萧景琰勉强睁开眼睛,一缕光破开他黑白的界限,而这分明界限中剪出一个轮廓,青年陌生的眉眼含着两分天然的笑意,正低头看着自己。两个人的视线对上,那青年的唇角自然而然地抿出一个弧度,又迅速撤了视线,朝后退开站了起来。


萧景琰的视线下意识勉强追着这个人,掠过他垂下来的宽宽袖口,掠过他绣了暗纹的袖子,最后停留在他的垂落在背后的乌发上。


“你们殿下醒了。”那人又说了话,这次好像是在对守在帐子门口的人说的。他话音还未落,立即有人抢步上前,三步并两步地走近,然后单膝跪在了榻前。这人他倒是认识——萧景琰动了动嘴唇,涩声喃喃:“……战英?”


他都要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但列战英却肯定是听见了,喜上眉梢,“殿下,您醒了。”


 


萧景琰逐渐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三天前的夜间他照例带队巡逻,结果正好在城外发现了一队想要趁着夜色偷袭的骑兵,双方即刻交战起来。对方人数较少,他们在交战中并没遇到什么麻烦,但是毕竟时值深夜,视物不比白天,萧景琰的左肩还是被敌兵用一柄长刀砍了一道口子。


皮肉之伤对军人而言是惯常,萧景琰当时止了血,随便包扎了一下,也没当一回事。可是得胜归营的路上他的左肩渐渐变得又痛又麻,最后甚至连缰绳都从痉挛的手指中滑了下去,萧景琰才意识到那把刀的刀锋并不干净。然而已经晚了,那种痛和麻好像沿着血液涌入了脑中,他的意识也变得越模糊,越来越昏沉,以致一片混沌,然后的印象就是刚刚看到的那个……


萧景琰视线不自觉瞥向了帐帘,又转回来,列战英还在朝他汇报情况。


“殿下当时在回程中忽然昏迷,实在把我们吓坏了,还好良驹通人性,早早放慢了步子——回来之后军中的大夫都来看了,说是刀上有毒,通过伤口流进了血里,可是这毒是那群家伙用当地的毒草毒物配的,他们不知解法……”


帐内灯火通明,军医忙碌了一夜,却无计可施。于是在天将明未明之际,亲卫心急火燎入城请来一堆当地的名医,但是最后留下的只有最近城中那位颇有名气的“云游神医”。


这个人萧景琰听说过,心中隐约有点印象。那大夫叫蔺晨,并不是当地人,虽然自称是一位大夫,但行事随心,看上去不是为了悬壶济世而来。而此地地处西陲国壤交界,本就偏僻,加之最近邻国夜秦蠢蠢欲动,摩擦不少,民众多有新伤旧疾,大家听说这位新大夫会医,有些人就去求他治病。这蔺大夫虽然脾气与常人不同,对普通疾病爱理不理,不过偶尔也会医上几例当地大夫都觉棘手的怪病,效果甚好,名气就是由此来的,没过多久传进了军营。


列战英说到这里,垂下头来:


“那天殿下昏迷不醒,事态紧急,我们不得不黎明入城请来当地大夫。可是那些当地大夫说他们之前从未解过此毒,这毒颇为凶险,而殿下又贵为皇子,自己没有十全把握不敢贸然医治——哼!只是怕自己摊上罪责罢了!唯有那位蔺大夫也在清晨披衣而来,最后说能治……”他猛地打住话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因激动而说得太多,有些失言,不由看向萧景琰。


萧景琰稍稍颔首,他刚醒不久,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让他觉得头颅里有如针刺。列战英敏锐地感受到萧景琰的不适,立即不再多说,打算告辞,但萧景琰却没让他走,忍住不适细细地与他交代最近要加强巡守,勤加练兵,而且还要每天都来向自己汇报情况,看列战英都一一点头表示牢记,这才放他离开。


列战英临走时怕影响萧景琰休息,只让值班的士兵守在帐外,帐内一人都不留。萧景琰刚刚勉力撑了一阵,已是非常疲惫,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萧景琰再次见到这个蔺大夫,是在当日的晚膳后。他刚喝了一碗寡淡无味的白粥,正闭眼小憩,就听得帐外传来了动静。蔺晨一手拿着折扇轻巧挑开了厚重的帐帘,绣着锦纹的外袍垂坠而下,意态潇洒,莫说不像大夫了,甚至不像个江湖人。


如今已是瑟瑟深秋,天色黑得早,帐中虽然也早早点了灯,但是因为避免打扰萧景琰休息,只在离床榻较远的地方亮着寥寥数支。蔺晨见萧景琰睁着眼,便随口说了句“殿下醒了”——估计是知道萧景琰现在说话艰难,也没等他回答,径直取了一支蜡烛,将榻边的几盏灯也一一挽袖点上。


烛芯燃起的光亮陆陆续续映明了帐中摆设,也映明了重新坐在榻旁的蔺晨的面容,年轻的医者额边有绺长发垂落,烛光微晃,他的眼睛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露在烛火中,就如萧景琰的面颊一般,一半蒙着影,一半映着光,加之他现在因受伤而脸色苍白,苍白的脸色映着光,竟有几分玉石质感。


“多谢蔺先生。”


蔺晨展颜一笑:“殿下没称我大夫,是知道我从何处来了?”


萧景琰也随之牵了一个很淡的、倏忽即逝的笑:“我虽驻扎在外,久居军营,但偶尔也会回京,知晓一些趣闻。贵阁名气颇大,我自然听说过。”


他因身上中毒的原因,肩上头中仍是一阵一阵的剧痛,因此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字,极为沉稳。蔺晨既没有体恤地让他停下,也没有催促他说得快些,待认真听完了,才啧啧叹息道:“趣闻啊……恐怕对殿下而言,除了行兵布阵之事外,都是趣闻了。”


萧景琰不置可否;自从列战英离开,这一日里手下将士担心影响他休息,丝毫不敢打扰,而他虽然放心部下的办事能力,但在帐中忍痛躺了半日,也感觉颇是无聊,此刻蔺晨进来,能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他想起列战英之前说的话,又道:“清晨打扰,劳烦先生了。”


“我是个蒙古大夫,虽然处事是随心所欲了一些,但既然要医治病人就应尽心尽力,哪里有劳烦不劳烦的说法。”蔺晨漫不经心道,将手中握着的折扇朝萧景琰左肩受伤的位置遥遥点了点,“殿下所中之毒,我前不久恰巧钻研出一些心得,如今正想试试呢,想来殿下也不会介意让我试上一二?”


“但试无妨。”


萧景琰言简意赅。


实际上,除了蔺晨外无一人会医,也无一人敢医,他并无选择余地。


“哈哈哈……殿下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医术如何,我当然有把握。”听得萧景琰淡然的话,蔺晨先是笑,再看向萧景琰时,目光里竟蕴着几丝深长意味来,“大夫嘛,尤其是蒙古大夫,终究是对疑难顽症感兴趣的。而且实不相瞒,我自负医术高超——哪有看到顽疾不治之理?一旦想治,又哪里有允许自己治不好之理?除了殿下,其余病症到我手上同样如此。”


这几丝意味深长又随着话语言尽而迅速沉下去,蔺晨转而瞥向萧景琰左肩的伤口处,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琉璃药瓶来,“说太久了,倒忘了正事。殿下,你肩上的药该换了——口服的药汤效果过猛,明日再服吧。”说着就靠过来,搀着萧景琰让他坐起上半身。


萧景琰被一个陌生人这么搀着,不免有几分尴尬,但他在军中素来威严,若被下属这么搀扶,好像也不太好,一时间犹豫起来。蔺晨丝毫没察觉萧景琰所思,待萧景琰坐好后,自顾自熟练地帮他将绷带一圈圈拆下来。这个途中避免不了一些肢体擦碰,蔺晨宽大的袖子边沿拂过萧景琰的身体,但萧景琰感觉迟钝,连痒也不觉。


绷带越褪一层,越能看到沁出的血迹,褪到最后一层时绷带已经和伤口黏在一起了,血液已成紫色,凝固在绷带上,还掺着一些药液的绿色,特别触目。


蔺晨抬眸飞快地看萧景琰一眼,沉吟了一下,正准备退开,却听萧景琰低沉的声音道:“先生直接撕吧。”


蔺晨叹了口气:“殿下不畏疼痛,此等坚毅心性令人敬佩。可是如果将纱布浸水再取,既能减轻痛楚,也不会对伤口造成什么损害,何乐而不为呢?”


萧景琰安静地靠在那里,露着一个染血的肩膀,旁边是圈圈染血的绷带,一脸苍白病容,但一双漆黑眼睛却明亮得不遑让帐内烛光:“我一身粗糙筋骨,好意心领,何必劳烦。”


“……”蔺晨凝视他半晌,最终还是笑叹了口气,习惯性般拢起双手,“早就听闻靖王殿下脾性,没想到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啊……”他悠悠道,没将所有话说出来,但萧景琰也能猜到他的未尽之言是什么。然而接下来蔺晨话语一转,又带了几分轻佻:“然而到底应该如何,不是殿下说了算,而是大夫说了算的。就算靖王殿下觉得自己粗糙筋骨不值得爱惜,蔺某对此可不敢苟同。”


这番话对他自己来说,已经是相当含蓄了,然而也不知道靖王能接受几分——当下蔺晨也不管萧景琰反应,直接出了帐子,本来打算自己弄一盆水来,但外面当值结束的列战英正好焦急迎了上来,他就直接顺水推舟将这差事丢给他了。再次端水进去的时候,萧景琰已经再次阖上眼睛休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疼或者太疲累,这次直到蔺晨走到他身边放下水盆又重新坐下,他也没睁开眼睛。


蔺晨看着合眼小憩的靖王,他似乎是疼的,眼睫轻颤,本来不甚明显,但落入眼中,无端就显得惊心动魄起来。蔺晨只看了一会儿便微微皱眉别开视线,重新专注于将那块粘了血肉的绷带取下。他做得心无旁骛,又小心翼翼,待终于将绷带全数除下、能清楚看见萧景琰肩上深深的伤口时,他才蓦然发现不知何时起萧景琰已经睁开双眼,正静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医者的手,当然要稳如千钧,否则他可能就因惊吓而不小心直接碰上萧景琰的伤口——那就太折煞面子了。两人对视一眼,却默然无话,蔺晨若无其事地转而拿起他刚刚随手搁在一旁的琉璃药瓶,那药瓶中盛着蓝绿色的药汁,瓶子底部还沉淀着一些细渣,从外表看无从得知是如何配置的。


蔺晨摇摇药瓶,底部的细渣随着他的动作向上泛起,融进了液体中,然后消失不见。对于这颜色奇诡的药,蔺晨不多做解释,萧景琰也不多问,真如之前萧景琰所说“但试无妨”那般全然信任。


药敷上去,只是伤口被触到的痛,其余感觉都淹没在痛里,包括蔺晨絮絮地念叨的什么“凉吗?麻吗?”——然而痛是萧景琰最熟悉的,最能忍耐的,他一直一言不发,直到蔺晨帮他将新的绷带一圈圈缠好。


绷带缠到最后蔺晨也不再说话,沉默地完成后,他重新直起身子来,看着烛光下的靖王一张浸在冷汗中的脸。汗穿过萧景琰早已濡湿的鬓发,凝成一粒珠,又顺着他的颊边飞快地滑下来,一眨眼就坠落,将新扎好的绷带洇出一团深色。


他的脸褪尽血色,甚至显出几分通澈剔透之感,然而眉眼唇角却依旧带着分明的棱角,天成的轮廓胜过一切后世的雕琢打磨,愈发像玉了。


当真君子如玉,蔺晨想。他最喜欢的就是美的东西,此为上苍馈赠之物,只可珍之惜之,不敢薄待。


“这些日子,我得在军营里叨扰殿下了。”


他最后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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