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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久的人总是在告别

[黄志雄X李熏然]人非草木 07

一根棉签:

07


李熏然进屋时,先扫了一眼桌面。


在上一次拜访的时候,他在黄志雄的桌上留下了有效缓解戒断症状的药物,那是一个非常拙劣的“漫不经心”,但鉴于他主观上也没花多大心思去隐藏,所以这个举动也还算是光明正大。而现在,对方也回赠他光明正大,那些药物依旧放在原处,能让人看出它们被移动过,但是并没有被使用。如果因为它们被移动过就觉得满意的话,要求未免太低,而这样的非暴力不合作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黄志雄显然没有戒酒的打算,可是他也没有当着李熏然的面喝酒,这样就避免了可能的冲突——毕竟李熏然是个讲道理的好警察。


讲道理的好警察收回目光,好了,又是收效甚微的一周。


因为或多或少有心理预期,所以李熏然也不算特别失望,他几乎是习惯了这一切,包括他敲门、等待应门、走进房间、挨着那张凳子坐下的整个过程。他太习惯了,以致这些越来越像是他人生里一个很普通的场景。但是这真的能算是一个普通的场景吗?李熏然回答不上来,而一切的根源坐在他的不远处,正心无旁骛地把自己变成一件家具。


当黄志雄即将成功的时候,李熏然阻止了他。“下周末在医院有一个……交流会,参与的都是一些退役的警察,也有几个上过战场的军人。”他斟酌措辞,“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没办法理解,但是那些人不一样。你们也许会更有共同语言,可以彼此交流。”


过了一会儿黄志雄才回答。“没什么好交流的。”他说,“都过去这么久,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作为一个经常审讯的刑警,察言观色为基本技能,李熏然看得出黄志雄这番话或多或少不是出自本意,但是正因如此才更加棘手。“不去怎么知道有没有东西可说。”他坚持,“他们又不是医生。他们和你一样。”


“没人和我一样。”


黄志雄自然是不知道李熏然花了多大功夫才得到这个医院内部PTSD创伤心理治疗交流会的时间地点,也不知道李熏然花了多大的力气劝服主要负责的医生增多一个外来名额。所有拉锯战都是徒劳无功,李熏然看着对方的眼睛就知道。黄志雄压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都不知道。


“你这么觉得是因为你一直一个人待着。如果你去和那些人见一见……”李熏然揉了揉额角,他忽然厌倦了再这么兜圈子下去,已经过了太久,太多的东西积累在他的胸口,而他现在已经不想忍耐,他放下手,语气也随之变了,“你没有错,知道吗?那些经历不是你的错,那些情绪也不是你的错,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有这些问题,你也不是永远好不了……”


他说得太多了,可是他却一点都不想停下来。黄志雄的头垂得更低,前额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可是李熏然此时已经不想去判断他是有所触动还会依然无动于衷,既然已经开了头,他就要把他想说的话说完。“你没有错。”李熏然又强调了一次,“而且你不需要对我这么防备。我想让你好起来。不是什么普通的大发善心,也不是什么预防犯罪,就只是想让你好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这么诚恳地对黄志雄说这些话,以致说到最后都变得急切起来。这简直是掏心掏肺,李熏然想,他还要怎么做才能做得更好?他已经尽了全力。


“你这样的人,应该过上正常的生活。我知道你不能忘记,但是比起过去来说,未来更重——”


“你不明白。”


黄志雄突兀地打断他。


我又怎么不明白了?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被打断的李熏然几乎要怒极反笑,但黄志雄抬起头看他,他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过黄志雄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时间所有句子都被咽回去。


“你刚刚说,‘你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帮我,是因为那个时候你觉得我的手法专业。不然的话,公园里那么多个流浪汉,为什么偏偏是我?”


这个问题,李熏然自己当然也想过:那个缴械手法固然让他更关注黄志雄,但还有别的原因,因为黄志雄帮助过他,因为他对黄志雄感兴趣,因为警察正义感和责任心……理由充分,无懈可击。可是其实他知道自己做的早已远远超出普通程度的“帮助”,而背后的动机是——


“你在我身上投射了士兵,警察……甚至是你自己的映射,所以才觉得我非救不可?”


李熏然瞪着黄志雄,说不出话。他不仅仅是反驳不了,甚至无法回答。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避而不想的东西就这样被黄志雄轻描淡写地揭开,但是他说的没错,就是这样。


一个战士,一个握过枪、面对过生死的战士,既然已经从艰险的战场上活下来了,又怎么能够就这么被PTSD和酒精毁掉?黄志雄的身后好像有一群模糊的影子,每次他执拗地帮助着黄志雄的时候,仿佛是在和那堆模糊的影子较劲;可是每次当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和别的东西较劲时,他又会觉得自己仅仅是想帮黄志雄这个人,仅此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他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他必须拥有更好的人生,只有这样,李熏然才能够释怀。


所以李熏然觉得他非救不可,他无法看着黄志雄被打倒。


没等到回答,黄志雄摊开了自己的掌心,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掌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但是他的确在看一样东西,李熏然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他手上的枪茧。


“有些东西,的确只有握过枪的人才有共鸣。我……也在你身上看到过我自己。”


黄志雄慢慢说。他好像下定决心,但却像是因为下定决心而变得……颓然得像是放弃了一切。


“但是警官,不明白的是你。你手中的枪杀的全是坏人;而我手中的枪……”


也就是两秒的停顿,但好像无比漫长。黄志雄的嘴唇在颤抖,好像接下来的话会被他重新咽进最深的地方,从此再也不可能说出来一样,但是最后,他眼神空洞、神色茫然,靠着刚刚下定决心的惯性,将剩下的话艰难地吐了出来。


“……误杀过……我的战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刹那李熏然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好像一瞬间被澎湃的思绪淹没并理解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思索,仅仅沉浸在震惊之中。这一点都不对,这根本不公平——他一开始认识黄志雄的时候,对方只是一个流浪汉;他想劝对方重新拥有正常生活的时候,却发现要解决对方的酗酒问题;当他想要解决对方酗酒问题时,却发现对方还因上过战场而患有PTSD;当他想要解决对方的PTSD时,却发现对方的PTSD并不仅仅是因为上过战场,而是因为他误杀过——


一层又一层,每一层他都尽心竭力,每一层他都在做无用功。他几番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核心了,但每一次,他触碰到的都是表面。他曾经坚信,自己一定能帮助黄志雄克服这一切,让他重新“好好生活”,可是此时此刻,当他当看到真正的核心时,他却开始动摇了。


自己……真的还能继续吗?


他……误杀了……自己的战友……


这真的远远,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了……


李熏然愣愣地看着黄志雄,而这时黄志雄将一张纸一样的东西塞进了李熏然手里。他先下意识握紧了,然后才从触感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塞进手心的好像是一张纸钞。


那是当初他让黄志雄欠他的二十元钱。


那个汉堡不值二十元,而这二十元对黄志雄来说也算是一笔不少的钱了。那天李熏然让黄志雄先收着之后,黄志雄从来没有再次提起要还钱——并不是要赖账,而是一种似有若无的默契,仿佛一个隐晦的信号,让他们之间本来就有些脆弱的联系得以持续。可是现在,黄志雄把钱还回来了。


“你……”


才开口,李熏然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涸。他的确是想要说些什么才开口的,可是刚说了一个字,却发现接下来他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


黄志雄却没有在意,他像是没听到这个字,或者说不管李熏然说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了。“走吧。”他说。


李熏然已经回过神来了,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只能沉默地跟着黄志雄走到门口,好像此举完全是迫于房屋主人的送客态度一般,忽略掉自己内心深处也想要逃避的冲动。


房子很小,几步就能走完,几步之后,黄志雄直接将李熏然送到了门外。门外被夜色遮盖得严严实实,星光在头顶遥远的地方冷冰冰地闪烁,而距离这里最近的路灯灯光还没有星光明亮。


“你有那么好的人生。”


这一次,黄志雄出乎意料的友善。所有曾经展现出来的锋利尖刺都收起来了,他还是微微垂着头,刘海落下来,半掩住眼睛,背后是房间里不甚明亮的灯光。因为背光的缘故,李熏然连他脸上的神色都看不太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平缓,好像云后的冷星,好像冰下的冻水,好像里面藏着的依稀是往日那个温和的士兵。


“以后不要来了,我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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