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求一种轻松的死法

留得久的人总是在告别

【楼诚】致我的阿诚

魔戈:

 


离开巴黎的那天早上,晨光从窗口照进屋里,我看到你在穿衣镜前摆弄长长的羊毛围巾。你穿着兰色呢子大衣,腰身十分合衬,背挺得直,两肩宽阔,头发也已梳齐,一副芝兰玉树的模样。我因为想起昨天夜里你在我身上展开的结实胸腹,因不服输而咬起的唇,赤红的面庞,才能有一分确定的欢喜——你是我的阿诚。


 


你往镜子前又凑近,抹了抹额角的发丝,才弯腰拎起一旁的箱子。装了我们日常用物的大箱子已经送到楼下的车里,你手里只拎着这一只小小的行李箱,像一个出门玩耍欲要回乡的少爷,我们都要回乡了,回到那个内忧外扰的祖国,我们的战场。


 


你轻轻松松地向我走来,在我面前站定,笑起来,你的眼角业已爬上两三道皱褶,鼻梁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却还是淘气的模样,你翘起两片薄唇亲了我一口,教我尝到这世间最甜的糖果,你说:“大哥,我们回家吧。”


 


仿佛抱你回明家才是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一下子你就长大成人了,仿佛一觉醒来,那个满身伤痕畏畏缩缩的孩子就成了眼前这个八面玲珑别有风骨的男儿。这个男儿,我的弟弟,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时常在想,到底是我诱拐了你,还是你诱拐了我?


 


这天我们离开巴黎悠闲而富于情趣的生活,真正投身于时代的洪流,我心中有几分悲戚,而你却那样勇敢。当我在车上回头看我们住过的那栋小屋时,你用因长年握枪而结了茧的手握住我的手,你那样勇敢且坚定,你说:“大哥,阿诚陪着你。”


 


上令下达,出身入死,你笑得风轻云淡。


 


很快,你在香港完成第一项任务,干净利落,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你向来不出差池,而我向来提心吊胆,独自一人等在无人的书房也好,在咖啡厅“邂逅”美丽的法国姑娘也好,只把一颗心叫你带走,待你平安而归才松口气。那时节想到国内的形势,总以为担忧,担忧我们的事业,担忧每一个将要卷进漩涡中心的人,担忧你,叫人头疼。急急告你凡所有按计划行事,不许你擅作主张,也告你人前要表现出与我有分歧,你自然明白,可你身上还有那股子少年般的冲劲,叫我如何不担心。


 


一到上海,我去见汪小姐,你虽一副正经模样叫我先事休息,我可不知你心里那几串算珠?在车上与你细细说道这步棋子的妙处,眼见你眉眼舒展开来,我如何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的阿诚,分明心较比干多一窍,独独在我面前仍是孩子的脾气,世间最稀赤子之心,红艳火热,都给了我。


 


你说我要像上海这座城市一样,永远辉煌,我们都不会死,我们都会活着。是方想来,吉人吉语,阿诚是福将。


 


也果真是冲动而又敏捷,不几天,救明台的那一回便吓出我一身冷汗,训斥了你,你受着,还只顾着心急如焚。当哥哥的都是一样吧,那时我多在意你,气得打你、罚你,想来心惊,你也拗得不行。小时候你来明家同明台一处长大,渐渐也把我这当哥哥的模样在他面前表现,我教习你,你教习他,我知你脾气,你却仿佛不知他比你更拗,那个小少爷行事,几时顾着谁了?你为他想,他几时为姐姐哥哥们想了,大抵人长大后都是如此,你也不为姐姐哥哥想,我也不为姐姐想,这般乱世,明家的孩子一个一个奋不顾身,为长者当是即欣慰又伤心罢。


 


我在巴黎时便知你办事利索,文武皆全,可是回到了上海,才能在每天的事务中,真正体会到有你的美好。不论是对着日本人,还是投机份子,你那些恰到好处的小手段总要让我叫绝,或有时生出陌生感,又很快被你的撒娇打趣召唤回来。我想定是上天怜我,派一个阿诚照顾我,心里总很感激。


 


你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在外边打了架,回到家中还为我煮咖啡,给我端茶递药,在我挨了大姐的打之后安慰我,虽然忍不住笑话我的样子,但擦药时依旧皱着眉头,我知你是心疼我的。我却不够心疼你,桂姨那件事,我以为这些年过去了,你也成人成才,心智健全,想你能原谅这个人,解了心结。不想到这个人却是最可耻的,你原谅了她,她反而继续为恶。人心之不可察,实在可怕,一个人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行出引外人来屠戮同胞之事?


 


除了人心,你也还有其他不察的时候,例如关心则乱捡了明台的手表,虽然最终坏事成了好事,可往你肩头打的那颗子弹,也直直在我心尖上爆炸,实在疼得很。那天因着忧心你夜里发烧,便叫你宿在我屋里,算来才有一二周没有与你亲热,那夜与你并肩躺着,未知你如何,我的火先从心底烧了上来,本要自己咬牙撑着,你倒好,肩伤还疼得哼哼叫,便敢翻身来贴我。由此可知阿诚你也是个不乖的,占着我这当大哥的疼惜你,时时任性而行。我也常想,阿诚在外边是虎狼之貌,在家却像只小花猫,当是骗我的吧?可是你笑起来,眼睛里有星辉,我便乐意为你所骗,信你行的每一件事,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如你信我一般无二。


 


汉奸不好当,你也受了许多委屈,却还一直照顾我。在暗无天日的那段岁月,你成为了我的那颗小太阳,暖烘烘的,明亮的。有你在身边,我的日子总还好过,便是大姐向我要借你去给她算账我也不肯,于公于私,我离了你,便成了那断臂之人,还该如何活着?你离开我去伏龙芝的两年,我甚至梦不到你,却总梦见自己在巴黎北站,在哈尔滨在上海在香港,日里听得阵阵枪响,入梦便是漫天的雪花像天鹅的羽毛,火车呜呜地开走,带走我的阿诚。我在日出前醒来,独自躺在无光的屋子里,周身一片冰冷,我总想那火车什么时候把我的阿诚带回来还给我?


 


战争、情报、伪装和你,也许我不该把你放在这个行列中,但是,我也本非多高尚无欲无私的圣人,我只想将你摆在这里,没有你阿诚,何来我明楼?何来在上海滩位高权重的眼镜蛇、毒蛇?我最气你拿自己的小命说话,拼了你这条命?你若拼掉自己的命,要叫我怎活着?所幸你次次都能回家,抖尽一身的风雪,回来见我,见大姐。


 


为着明台的事,我被大姐赶出来,你来回在我们之间。有天你回来酒店,有些平时少见的局促,脸上又有点兴奋的光彩,问你还支支吾吾,待到晚上我在桌前批文件时,你自己躲在屋里悄悄喝了小半瓶酒,才跑来腻在我怀里。你抱着我说,大姐似乎知道了,红着脸,一会儿垂着头要哭的样子,一会儿撅着嘴要我吻你。你告我大姐拉你的手说你辛苦了,额头蹭着我的脖侧,撒娇说照顾我确实辛苦,要我好好疼你。我想那回折腾惨了你,教你第二日早上起不得床,是因为你说了这些话,使我不知该如何疼你,才在其中失了控制。你应当原谅我,不记我这个仇,不时时说要给大姐告我的状,大姐什么都知晓的。


 


我永远记得大姐走的那天,她在弥留之际仍不忘催明台离开,用无力的手把我们的手搭在一起,我们仨兄弟,叫大姐操了一辈子的心,却又一个一个往火炕里跳,最终我们送走了她。我不会忘记逝亲的悲痛,也不会忘记我的阿诚擦了眼泪,轻轻跪在我的面前,我坐在沙发上,与你这样近,听你用嘶哑的嗓音说:“大哥,你还有我。”我记不起天空原本的颜色,记不起大海几时潮涨潮落,也记不起那个家里有过多少欢声笑语,我把你搂进怀里,听到你复而渐渐响亮的哭泣,我不会忘记我的阿诚是怎样强忍着眼泪来安慰我,我不会忘记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日寇投降而战事未熄,中国人还在自相残杀,你不愿看,我也不愿。却一起奋战到解放军将来,挨到胜利前的一刻当了“逃兵”,世间或仅有咱俩。我在桌上写报告、整理留下的财物要交给组织,你哼着曲儿上上下下跑着收拾行李,仅有简简单单的几件衣物,好像从未见你这样高兴。我逗你说,留下或有高官厚禄,你说大姐要我回去治学,我又说这里也要兴学堂,我留下一样治学,你把那带领一摔,翘起下巴,指着我说:“明楼你妄想在这里教书不成?是明长官没当够大官,想在新中国继续耀武扬威吧?!”一向你除非在床上,否则绝不连名带姓地喊我,想你气成一只小皮球,嘶嘶往外喷气,不知你现在还气否,俱是玩笑话,切莫当真!我如何不知道若我留下,必定给招进新政府发挥余热去,明楼也自知不才,这些年行间者之事从内到外落下一身的毛病,即没有余热还另有一堆麻烦,倒不如让出位置,让能者居之。只是阿诚你精干炼达,年轻有为,随我去国远走,是可惜了的。


 


昨日收拾屋子,翻出你回国前写的那篇自白,再看之后你要我也写一篇。我有什么好写的,不过一些不能留墨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想想便这样写写我的阿诚,好教你也明白我的心。事情是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不多废笔墨,你知大哥近来记性也差了许多,便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写一些,看着像交差,实则我已尽全力,你当看到文字间的情义。


 


再来巴黎也是新的景象,许多陈年的事涌上心头,理不清头绪。想起那年初来,你二十岁出头青涩的模样,因大姐的一句话,就敢陪我来到异国,阿诚你从来这般勇敢,倒叫我嫉妒。想想轮船在海上漂泊,你磕磕绊绊开始用法语交流,你躺在舱铺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想叫我去给你拿块巧克力歌剧院,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怎么说,最后爬起来一跺脚,自己跑了去,还给我带了块拿破仑酥。你小时受虐,后来到明家,对吃食好像存了一种“尊重”之情,与你一桌子吃饭,总叫人胃口大开,多吃上几口。为此我胖了,你实在不好嫌弃我的,因为是你吃饭太香的缘故才如此,你少笑话我一点吧!


 


再凑些字,免你不开心,说我偷懒。阿诚你小时候更可爱些,大哥说什么便是什么,大哥叫阿诚帮我去哪里拿个什么东西,你便迈开两条小细腿跑了去。现在你仿佛一只蜕了皮的小蛟龙,腿也长了,人也大了,也懂得欺负大哥了,你若再像先前那样,常常连咖啡也不给我煮,大哥真该伤心欲绝的。你偶尔可以想想,当初我抱你回来,如何暖你的小手小脚,后来又如何夜夜哄你入睡,当初大姐要打我,你连眼泪都不擦就要来护住我。待你到像棵小白杨,晒着日光便长起来,成为一个少年郎的时候,也还依赖着我,抱着枕头要我让半张床给你,听鬼故事也不再做噩梦,会用手掌捂我的嘴,会叫着哥哥会讨饶。你那时身量高挑,总不长肉,瘦得很,浑身是硬邦邦的骨头,睡梦里踢我的力气也大了,叫我吃了不少苦头。那个年纪的青年,血气方刚,你在我这里又没有禁忌,关了灯在一张床上,连自渎的事都问我。也问我喜欢哪个女生,你还说你收了一堆情书,得意得很,兀自把情书上的句子念给我听。有些神奇,想到这些的时候,你那变声期的公鸭嗓在我耳边又响起来,如今阿诚的声音最是好听,你何时再念情书给大哥听?


 


实有些晚了,我听到你在隔壁细微的鼾声,想是你白日里累着,气息沉了些。大哥明日帮你把柜子都清理了,还有几周院里才开学,我们去哪里走走吧,画家总得去采风才能画好画,我随你去,再好好看你在湛蓝的天空下是怎样一幅美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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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算作《无题》的兄弟篇


懒得查资料,写得简短而无货,混乱表述的锅甩给一直头疼的明长官


私心不愿他俩留下,还是以”功成身退“为结局,即使在法国,也不是不能为国效力……


私心愿”湖畔旁,树林边,我和阿诚荡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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