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求一种轻松的死法

留得久的人总是在告别

〔 夏至×黄赵 〕少年赋格 Fin.

egooo:

第一个节气故事。


前半部分之前有发,修改了一些细节,只是不足万字的短篇,所以重新发一个完整版。


黄赵是一个我爱得死去活来又总是不敢下笔的衍生。害怕辜负他们,这一篇也写得很忐忑。


warning:私设重如山,文风傻白甜。


因为是少年往事,没有什么He或Be的,就不打了。




可配合BGM食用




——





你必须抓住一只野蜂,将它握在手里。


如果野蜂没有蛰你,你会知道你遇见了爱情。




—— 杜鲁门·卡波特



  


 


01  世纪末的唱游


 


黄志雄坐在临窗的位子上读书。头顶的电风扇很费力地转着,没什么大用,还是热。火车过了路桥,下去一拨人,又上来一拨人,车厢里愈发吵起来。正是中午,邻座的大叔泡了一碗红烧牛肉面,哧溜溜地吸,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汗。


黄志雄又饿又嫌弃。


他是自己非要来的。收到复赛的获奖通知时,他还有点不太相信。下课,班主任叫他去办公室,把一张红底烫金的铜版纸交给他。他看了半天,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名字和组委会的钢印。


「志雄啊,」班主任头一回这么亲昵地叫他,「这比赛我听说搞得不错的,去年的一等奖全都被北大免试录取了,好几个呢。」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若干年后的北大中文系学生,那么确凿而热切,还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志得意满——这位小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平凡了一辈子,临到退休忽然发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黄志雄一手捏着获奖通知书,一手插在裤袋里。那里还藏着一只瘪瘪的烟盒。只剩下三根了,他计划向家里预支下个月的早饭钱。


打从读书起,黄志雄就不算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好学生。


「老师,我没有打算考大学。」他笑得有点尴尬,「家里都安排好了,去法国当兵。再说,我也不可能拿到一等奖。」


「我就不信你进了北大你爸妈还能让你去当兵!」班主任一拍桌子,茶杯的盖儿跟着咣当响,一时间,办公室的老师和同学都转过头来看他们。


完了,黄志雄想。这下全校都知道他要进北大了。


 


这当然是一个幻想。街坊邻居的孩子全都出了国,黄志雄知道自己也不会例外。他的姐姐早早被拎了出去,起早贪黑东躲西藏,总算走出了后厨,从刷盘子变成端盘子。女孩子可以出去做工,男孩子呢?对一个无处安放荷尔蒙的青春期少年来说,当兵——在异国的外籍兵团当兵——无疑是一件很酷的事。


本来就偏科得厉害的黄志雄更加不想读书了。


北京大学?那大约是一个比法国还要遥远的地方。


但不爱学习的黄志雄是结结实实地喜欢文学。家里不给买书,他就每个周末搭车去市里的新华书店,从清早蹲到日暮,从聊斋志异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试着写作,还免不了读谁随谁,一会儿凶巴巴的像把刀子,一会儿又柔柔地招摇起来。


本子越垒越厚,分数越考越低。黄志雄叹息一声,用稿纸盖住试卷,继续写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


 


这是1999年的夏至。他的青春荒唐又平凡,在总该发生点儿什么的世纪末,偷偷搭上了一班火车。他享用少年人独有的寂寞和勇敢,神情冷淡,不爱说话,仿佛全世界没有一件事能叫他心有旁骛。而现在,他的书里正夹着挂科五门的成绩单,以及买完车票就所剩无几的零花钱,但那又如何呢?






02  黄冈与萨冈




 


赵启平赶到桐乡火车站的时候,夏令营的人员已经集合得差不多了。他跳下车,跟驾驶座上的赵爸爸挥手道别,就背着包一头扎进了盛夏的人潮里。


带队老师看着他远远地跑过来,只觉得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等他气喘吁吁地到了面前,才发现不仅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而且漂亮得叫人脸红。这样的人物,夏令营里还有一位——她扭头去搜寻黄志雄,在一群乍呼呼的初中生和小学生中,他岂止是鹤立鸡群。


「上海中学,赵启平。」男孩子一笑,露出一口齐整整的白牙,伸手在高中组的名单上划了个勾。签到之后,他走到和他一般高的少年身旁,歪着头问:「黄志雄?」


少年看他一眼,有点疑惑。


「作品集上印了照片。」赵启平笑道,「而且江浙沪高中组的一等奖里可没有几个男生。」


黄志雄点点头,「哦」一声。他慢热,有点儿招架不住自来熟的赵启平。赵启平脾气好,看黄志雄一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就坐在旁边小弟弟的行李箱上看起书来。他有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这会儿眉毛微微皱着,直射北回归线的太阳明晃晃地晒在脸上,一点儿阴影都没有,是直截了当的好看。


黄志雄悄悄瞅他手里的书。


「黄冈密卷理综真题」。


嗬哟。他眉心一跳。


潇洒如黄志雄,只带了一本薄薄的萨冈。赵启平这副架势,倒像是要参加一个理科尖子生集训,而不是作文比赛的夏令营。


等赵启平做了几道题,同行的人陆续到齐了,他收起书站起来。喧闹的小城车站里,他的白衬衣像一笺新崭崭的稿纸,亮得黄志雄挪不开眼睛。他低头看着自己又皱又旧的校服,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待会儿咱俩坐一起吧,」赵启平又朝他笑,「我读了你的文章,特别棒。」


黄志雄没有翻过那本获奖作品集,是以没法恭维赵启平。上了车,赵启平从包里掏出一个walkman,递一只耳机给黄志雄,还是兴高采烈的。


「X-Japan!」狂烈的鼓点里,他的眼睛亮亮的。「这盘是我上回去日本玩儿的时候买的,特别好听。」


许多年后,黄志雄依然记得这个片刻。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摇滚,热烈,天真,暴戾,哀伤。彼时,他的小镇仍然播着凤飞飞和小燕子,逃课的少年们总爱去店里租几盘影碟,期待着大人不在家的某一天,将女鬼从电视机里放生。每个少年都希望自己是最勇敢的那一个,他们咬着牙,把手攥成了拳头,在闷热的下午,冷汗悄悄打湿了后背。


他不知道X-Japan,正如他不知道科特柯本和大卫鲍威,分不清金属乐复杂的种类。


「你去过法国吗?」歌曲间奏里,黄志雄问赵启平。


「没有。」赵启平摇摇头,又指着黄志雄手里的书说,「你喜欢法国吗?看见你在读萨冈。」


他喜欢法国吗?不,他根本不认识法国。他和赵启平活在两种语言里,他要如何向他说明,他会去一个如此陌生的国度,甚至为了一面陌生的旗帜走向战场?


但他还是点了一下头。


尚未到来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糟糕透顶的。如果有,也只值得对它说一句,你好,忧愁。


 


03  黄日跳


 


黄志雄原本不叫黄志雄。小升初的暑假,他恍然发觉自己的名字实在太傻,自作主张地改了个看似气吞山河的名字。


这事儿赵启平是知道的。他第一次在文章里读到「黄日跳,回家吃饭」时,简直笑不可仰。小镇的故事有情有味,小镇的孩子们每天踢球打架晒太阳,他们是向阳的野草,不需要被无穷无尽的补课班和练习题滋养。


赵启平读了又读,感受着那近乎粗糙的行文里蓬勃的生命力,他羡慕极了。


而黄志雄的照片附在标题旁边,画质糟糕,面目模糊,都不碍事。天啊,他想,他要是个女孩子,这会儿已经陷入了爱情之中。


黄志雄猜得没错——他应该在理科尖子生集训的教室里,而不是这辆摇摇晃晃的大巴上。他浪费了十七岁的夏天,来这里见一个小镇少年。


 


到了乌镇,带队老师领他们到指定的旅馆。说是旅馆,其实是民宿,房子旧得一塌糊涂,木楼梯踩上去吱呀呀的响。


分房间的时候,赵启平在原地杵了半天。他想和黄志雄住一间房,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抬头却看见黄志雄取了钥匙朝他走过来。


「老师问我和谁住,我写了你的名字。」黄志雄有点忐忑,「可以吗?」


赵启平赶紧抓住他手里的钥匙,「我保证,小赵同学一定是个特别好的室友!」


晚饭前要开一个小会,他们去房间放行李。赵启平的包鼓鼓囊囊的,除了CD机和王小波,还有各式各样的教辅书。黄志雄看着他一本一本地拿出来在桌上摆好,目瞪口呆。


赵启平苦笑,「这是在化学奥赛班和夏令营里选了后者的条件。」


「为什么不去奥赛班?」


「因为,」尖子生眨着他鹿一般的眼睛,「我偶尔也会贪玩。」


一直都在玩的黄志雄不太能理解。他推开窗户,一迭迭房檐像黑色的海浪,涌向远空巨大而炽烈的太阳。


 


当黄志雄只是黄志雄,赵启平只是赵启平的时候,乌镇也只是乌镇。所有词语都有着最简明易懂的指向,生活不曾叫人厌倦,沙漠也并不等于绝望。


在这个尚不为人所知的小镇上,他们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白昼。


 


 


04  赵启平


 


 


晚餐选在西栅的一家老饭馆。组委会的人发过言,也就算正式开营了。


他们坐在木头条凳上,吃茴香豆,喝桂花酒,忽然都想起孔乙己来,一群人笑得乱七八糟。


少年时的友情总是来得很快,一顿饭过去,同桌的人都成了朋友。没有尽兴,回去的路上仍然为不太好笑的事大笑着。


街市收了摊,两旁的排门板都松松地关着。已过八点,天却还是亮的,只是静得出奇,好像连笑声也是静的。


赵启平就在这样望不到头的白夜里看着黄志雄。他走在前面,喝了酒,话比下午多一些,和一个同乡的姑娘碎碎地聊着天。


他于是叫他,「黄日跳!」


黄志雄果真惊得一跳,转过头来看他。


他又叫他,一连好多遍,叫完之后自己也笑得直不起腰来。黄志雄有点儿生气,走过来拽他的胳膊,赵启平就仰着脸看他,还是那副好看的面孔,眼角亮晶晶的,竟然笑出了眼泪。


「好笑吗?」很奇怪,一对上赵启平的眼睛,黄志雄就泄了劲儿。


「你爸妈怎么给你起这么个名儿?」赵启平顺势搭住他的肩,两人勾勾绊绊往前走,终于落在了队伍后面。


「不知道。」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你为什么叫赵启平?」


赵启平拍一下黄志雄的后脑勺,剃得短短的下半截有些刺手。「简单啊,想我乘帆破浪,又要我平安归来呗。」


这大概是天底下所有父母的盼望,黄志雄沉默下来。


「我爸妈取不出来这么好听的名字。」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启平手忙脚乱地站直了,「特别可爱,真的。」


他急切又慌张地,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这个瞬间,所有的跳脱和跋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站在那里,只是一个好孩子。真乖啊,黄志雄想塞一颗糖到他的手里。


「我只是在想,虽然取不出这么好听的名字,他们也希望我能平安归来吧。」他学着赵启平的语气说,「特别好听,真的。」


 


 


第一堂课,来不及吃早饭的老师揣了一只白煮蛋。


他们悄悄叫他白煮蛋老师。


白煮蛋老师不带纸笔也没有教案,兜里只有一只蛋。他扶一扶眼镜,「练习写作的第一步,每天一个判断句。」


他们齐齐打开本子,很郑重地记下来。


「别记,直接写!」白煮蛋老师拿蛋的一头敲桌子,顺便剥开了蛋壳。


「这位同学,」他点一点赵启平的方向,「给大家分享一下今天的判断句。」


赵启平站起来,「白煮蛋是我国传统早餐之一,性温平,味淡无毒,食用后有饱腹感。」


少年少女们笑作一团。白煮蛋老师摆摆手让他坐下,「取材于生活是好的,但稍显啰嗦。」


黄志雄偷看赵启平的本子,上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写。


在赵启平的带领下,大家的句子都挺无厘头。轮到黄志雄,他写得严肃极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昨天的白昼是一年当中最长的,你是无垠的白昼里那颗最认真的太阳。」


「欸,」白煮蛋老师咽下一块蛋黄,「这位同学写的是情诗呀。」


 




05  谁让瞬间像永远


 




「你是谁呀?」


「我是黄志雄啊。」


「我是说,」赵启平歪着头看他,「那颗最认真的太阳是谁?」


 


这天下午,他们参观了茅盾故居,又来到一间书院。一个老大爷正坐在门前的摇椅上午休,听见声音,抬起一只眼睛看他们。门楣的牌匾上刻着「晴耕雨读」四个字,「多好,」带队老师举着小旗子,「这就是古时候的读书人,勤劳又刻苦,吃学两不误。」


老大爷噗嗤一声笑出来。


长街上不种树,屋檐都窄窄的。七月压垮了小桥流水人家,一个夏乏的巨人重重栽下来,摄氏三十八度的乌镇实在不太可爱。赵启平热得心烦意乱,拿笔记本使劲儿扇风,「是我就要晴读雨耕,这大热天的,谁愿意出去种地呀。」


黄志雄忍了又忍,他想抽烟。


「哎,不对。」赵启平自顾自地笑,「晴天和雨天我都要拿来恋爱。晴天就一起走在大街上,下雨就在被窝里抱上一整天,把史书记载过的坏事统统干尽。」


「优等生,」黄志雄抱着手臂看他,「除了跑来乌镇,你还干过什么坏事儿?」


白墙与湖石,他躲在芭蕉树下乘凉,脸上全是零碎的日光。他的嘴角噙着最无邪的猖狂,张牙舞爪的,却并不伤人。


黄志雄怔怔地看他,赵启平是比工笔仕女图还要生得仔细的家伙。他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


他忘了口袋里的烟。他可以忍住不抽烟,却无法对赵启平脸上某个光斑的形状视而不见。


 


解散之后,黄志雄找旅馆借了自行车。


「我也骑得蛮好的。」石板路上行车,难免有点磕磕绊绊。赵启平坐在后座上,心里不太服气。


黄志雄笑,「我怕你载不动我。」


「那倒是。」赵启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的额头擦过黄志雄的背,车子一歪,差点儿摔过去。


「司机师傅!」他捶胸顿足,「你要是把我撂进河里,国家可就损失了一个栋梁之才!」


「你别乱动。」黄志雄落了脚,转过头看赵启平,「我背上怕痒。」


「而且,」他们从廊桥上俯冲下去,他的声音于是被风扯得断断续续,「我也会替国家感到惋惜的。」


 


在那样年轻的岁月里,黄志雄忽然生出了一种胡作非为的蠢动,想和赵启平一起,把史书记载过的坏事统统干尽。


 




06  七月的多巴胺


 




永远来不及吃早饭的老师已经剥了七枚白煮蛋。夏令营过半,蝉鸣也到了最撕心裂肺的时候,他们在充当教室的饭厅里学着写诗。


课程通常在上午,下午则是一些游玩的安排,赵启平不怎么参加下午的活动。他要在房间里干掉一张又一张的试卷,黄志雄一道题也看不懂,带来的书早就读完了,却也不太跟大家一块儿出去玩。


赵启平奋笔疾书的时候,他就坐在窗沿上发呆。木头被阳光晒得有点儿烫,龟裂的漆皮用指甲一刮就落下一片。河对面的人家在水阁上种了兰草和杜鹃,一只猫跳上屋顶和他对视着。赵启平算得不耐烦了,就扔了草稿和黄志雄一起听歌。他把腿搭在窗户外面,乱乱地哼,Come as you are,as you were,as I want you to be.


黄志雄想起这样的下午,在本子上写,「他是羲和与阿bo罗之子,我注定任光宰割。一根肋骨东渡樱花岛,一颗肺脏流浪新大陆,一升血交还给大运河。」


赵启平满脑子都是生物的题目。他晕乎乎地念,「为了吃一口你的多巴胺,我切开了七月,你尝起来是苦的,我的诊断是正确的。」


白煮蛋老师瞪着眼睛看他俩,现在的小孩都这么血腥又暴躁?




 


07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黄志雄站在沙漠深处的时候,想起那个充满蝉鸣的饭厅来。他们各自写了一段七零八落的句子,还算不上一首诗,他的左边是河水,右边是赵启平。


在他生命最好的时光里,有水,有赵启平。


 


赵启平做完了习题,拖着黄志雄出门夜游。按理说,吃过晚饭就该是宵禁了,他们提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到了后门,轻轻一推,乌镇的夜就涌了进来。


那个年份,镇上的年轻人几乎都离开了故乡。老人和小孩歇得早,天一黑,只剩下鸟、猫与昆虫的声音。走了几条街,终于看见一铺亮着灯的店家,菜是不卖了,却还有半缸甜酒酿。


晚风吹得很慢,他们捧着碗一边喝一边聊天。


「为什么会选理科?」


「因为想要学医,当医生。穿着干净利索的白大褂,手起刀落,救死扶伤,酷毙了。」


「噢。」甜酒在黄志雄的嘴里漫开来,「小赵医生一定很帅。」


「唉唉。」赵启平撞一下他的手肘,夜幕掩盖了滚烫的脸,他看着黄志雄,说不出话来。


 


很久以后,赵启平才发现,他对医生这个职业实在有着巨大的误解。比如手起刀落的时候,他穿的是绿色的手术服,而不是白大褂。他的额头上汗水密布,连做几台手术,胡茬都冒出来。


偶尔有人说赵医生很帅,他于是熟练地揽过对方的肩膀,以一个优秀男友的自觉,在姑娘脸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他仍然读王小波,仍然听Nirvana,也仍然想要在一个雨天,将史书记载的所有坏事干尽。他只是不再因为一句无意的夸赞而脸红了。


他长大了。




 


08  夜奔


 




他们溜回去的时候,后门已经锁上了。赵启平看着说高不高却也没有任何着力点可供攀登的墙,进行了一系列属于理科生的思考。黄志雄站在他身后,盯着赵启平佯装镇定的后背,用力憋住脸上的笑。


「欸,我说,」赵启平终于转过身来,「要不咱俩去偷只石狮子来当马凳?」


黄志雄被这个惊世骇俗的提议弄得哭笑不得,「拿狮子当马凳,狮子可要被你气死了。」


「有什么要紧。」赵启平很潇洒地摆手,「石像而已,我可是狮子本尊。」


又一次翻墙未果,他们都看着对方笑。


「所以你是狮子座?」


「嗷呜。」赵启平学一声狮子叫,声音在暑夜的巷弄中来回振荡。不知让哪家的狗听见了,远远地吠叫起来。


赵启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上升是狮子座。目前……还是个天秤。」


黄志雄对星座没什么研究。他同桌的姑娘常常在上课时偷看杂志里的星座运势,花里胡哨的画面和耸动人心的标题,恋爱运啦,桃花运啦,事业运啦,怎么看都和黄志雄搭不上关系。


他有点遗憾不能就此与赵启平展开讨论。


 


黑濛濛的夜里,只有两侧人家的窗透出一点近似于无的灯光。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走过了曲曲折折的街道,没有方向,却又好像总是迎着太阳升起的那一边。


走得累了,赵启平拉着黄志雄在石桥上坐下来。东栅的桥,数得上来的就有十多座,兜兜转转好半天,两人晕头转向,都猜不出这是哪一座。


天还是热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黄志雄打一个喷嚏。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害得黄志雄没能睡个好觉,赵启平心里愧疚得厉害。


月亮正悬在市河上的一小块天空,照得黄志雄的侧脸温温柔柔。他的鼻梁挺拔极了,以一个精妙的斜度划开了乌镇的夜晚。


阒然无声的小镇上,赵启平忘了下午那道解不开的题目,黄志雄忘了远方的战场,以及终将结束的夏天。


 


夏至后,天亮得越来越早,过了五点,建筑的轮廓逐渐明晰起来。他们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歇脚,赵启平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把头搁在黄志雄的肩膀上。黄志雄也困,这下倒清醒了不少,只是一动也不敢动。


他垂着眼睛看赵启平的脸,这个视角正好能数清男孩子长长的睫毛,一根,两根,三根——数到一百三十七根的时候,赵启平醒了。


「天亮了,」黄志雄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再休息一会儿吧?」


赵启平「啊」了半天,用手把脸捂住,指缝里溜出一句话:「我太困了——你怎么不把我挪开啊?」


「我可不敢碰你的狮鬃。」黄志雄露出紧张的神色,「万一你兽性大发咬我一口怎么办?」


「去你的。」赵启平站起来,看黄志雄半天不动,问他怎么了。


「麻了。」他笑,「你可能有毒吧。」


 


晃晃悠悠回到旅馆,门果然已经开了。正在扫地的服务生奇怪地看他俩一眼,心想没见有人出去啊,两人笑嘻嘻地打个哈哈,转眼就溜回了房里。


赵启平拿了衣服去洗澡,浴室是同一个楼层公用的,黄志雄斜靠在床上等他,等着等着,他的意识模糊起来。


已经过了上课时间,赵启平还是没有回来。黄志雄想去找他,但旅馆的结构七拐八拐,他怎么都走不到浴室。窗外响起了炮火声,轰轰隆隆的,他忽然生出一股战士般的英勇来。建筑摇摇欲坠,他拔足狂奔,没有什么比找到赵启平更紧要的事——他拉开浴室的门,赵启平立在水雾中,瞪着眼睛看他。少年的身体像一株被雨水淋透的植物,舒展而洁净。


有人敲门,黄志雄从床上跳起来。


 


他梦遗了。


 


 


09  枪炮与玫瑰


 


 


黄志雄这两天简直没办法与赵启平对视。


上课的时候还好,一旦和赵启平独处,他的尴尬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夏令营已经接近尾声,受离愁别绪刺激,难免有些不安分的因子在空气中涌动。这边的黄志雄正尴尬着,那边就有女生向赵启平表白了。


赵启平捏着情书回来,没见着黄志雄,只好心烦意乱地坐在床沿上发呆。这个女生没有同他说过几句话,导致他连对方的名字也记不真切。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不太明白。


他也不太明白黄志雄这两天的古怪。


歇了一会儿,他拿出题卷来,刚看了两道题,就做不下去了。他的心里钻进了一只野蜂,不断用缝针戳着他的胸腔,痒痒麻麻的,还有一点儿微妙的痛。


赵启平毕竟是个双商俱高的优等生。他在草稿纸上写一遍黄志雄的名字,觉得空,又在旁边添上自己的名字。写完之后,他忽然看清了那只野蜂的模样。


它狰狞的面容下,藏着无限的柔情。


 


黄志雄在镇上晃荡,他热得发疯,但就是没办法回到旅馆,和赵启平共处一室。大约半个小时前,他撞见赵启平和一个女生走在路上,女生的脸红扑扑的,也许是晒的,也许是因为害羞。他赶忙躲进一条小巷里,看着他们走远了,然后女生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赵启平,他看不清赵启平的表情,汗水糊了他的眼睛,扎得酸疼。


女生很可爱,也是上海人。上课时,她常常偷看赵启平,赵启平不知道,但黄志雄知道——他们仿佛结成一个隐秘的阵线,各自为营,却在同一个方向上行进着。


而眼下,对方已经率先出击,他却依然躲在巷子后,直到阳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使他们看上去像是一对美丽的少年恋人。


黄志雄在裤兜里找他的烟盒,裤兜空空荡荡的,他的手慌乱地攥起来。


他的烟和赵启平一起离开了他。


 


他的烟和赵启平待在一起。


赵启平看清了那只野蜂,并且愿意豢养它。但黄志雄呢?他陷落在无边无际的自我怀疑中,脑子乱成一锅粥。


不如来一根烟吧——他默默地想,在这个避世的小镇上,他被赋予了离经叛道的权利。黄志雄的烟盒忘在了桌上,赵启平伸手取了一根,夹在手里点燃了。然而想象中的咳嗽并没有如期而至,他无师自通,和黄志雄的烟相处融洽。


黄志雄回房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赵启平,你在做什么?」他呆立在门口,望着被烟雾围绕的赵启平,像是梦的重演。


赵启平眨眨眼睛,对他的大惊小怪不以为意。「抽烟啊,」他晃一晃手里的烟,「偷了你一根,别生气啊。」


「不是,」黄志雄莫名其妙,「你不是不抽烟吗?」


赵启平笑笑,他的眼睛是微苦而浓稠的颜色。黄志雄想起赵启平曾经说过的话,「你知道吗,爱情来源于多巴胺的分泌,可多巴胺竟然是苦的。」


「可是今天我抽了。」他转过头不再看黄志雄,「除了抽烟,我还能做许许多多让你意象不到的事。」


「比如早恋吗?」黄志雄的神情冷下来,他的心里有无处抛掷的烦闷,一不留神就泄露了出来。「早恋会让成绩下滑的,优等生。」


 


原来是这样。


赵启平走到窗前,把烟摁灭。他听见那只蜂发出细碎的声音,它的缝针深深扎进赵启平的心脏,来不及求生,就死在了他的怀里。


「所以你放心,我不会的。」他转过身来,面色一如往常轻松。


「谢谢你的烟,但抽过一次就够了。」


 


 


10  Endless Summer


 




他们又回到了室友的关系。


这话很怪,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建立过室友以外的关系。赵启平想,往后他要是和别人提起黄志雄,也只能说,「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我曾经参加了一个夏令营。我的室友叫黄志雄……」


然后呢?


然后我喜欢上了我的室友。


但事实上,这段话从来没有在赵启平的人生里出现过。因为他根本不曾和别人提起黄志雄,而那个夏天,也从此成为一个秘密。 


 


夏令营的最后一天,白煮蛋老师把课堂搬到了书院。


书院的老大爷摇着扇子踱出来,笑盈盈地看着年轻人们唱「送别」。他大约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光,太久太远了,连那个人的面容都模糊了,歌词却还记得。


听了一会儿,他进屋端出一缸三白酒来。


「分别的时候怎么能没有酒呢。」老大爷一碗碗斟好了,大家嬉闹着拥上去,一些碗与另一些碗不断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离别的声音敲击着乌镇的墙。


黄志雄坐在石凳上,他忽然回到了夏至的那一天,那个小小的车站。赵启平冲他笑,问他是黄志雄吗。


他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而赵启平比太阳更明亮。


于是他大着胆子在室友的登记表里写下赵启平的名字,甚至没有过问赵启平的意见。于是他们一起听歌,一起骑车,一起走过了凌晨三点的乌镇。


但此刻,他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同赵启平说话了。手里的酒还是满的,他看着人群中笑着闹着的赵启平,仍然明亮得像个认真的太阳。全世界都被一种愉快的忧伤浸染着,只有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澌灭无闻的暗恋。


 


喝了酒,有人哭了起来。哭声是会传染的,一时间,大家都红了眼睛。赵启平没有哭,但向他表白的女孩子哭了。他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半蹲着给她擦掉眼泪,动作温柔极了。这个温柔的赵启平,忽然转头看着黄志雄。


他把碗慢慢地举起来,朝着黄志雄的方向抬了一抬,然后仰起头,喝掉了手中全部的酒。


一个少年式的和解。


真好。黄志雄想,这个温柔又潇洒的赵启平,将一直留在他的生命中。有一天,当他们终于成为了大人,也许仍然会有山长水阔的重逢,谁说的准呢。


看似永无止尽的白昼,也会有黑夜降临的界点,而最漫长的黑夜,也会被第一道阳光照亮。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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