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求一种轻松的死法

留得久的人总是在告别

【谭曲】失窃者

人間久客:





  








         Part33


 


       曲和再也没有回来。


       这是一定的,谭宗明知道,然而只是在某日清晨忽然确定这个认知时才发现自己的措手不及。


       它让谭宗明偶尔犯些不该糊涂的小错误。比如在回家这事儿上。


       谭宗明不是白手起家,也并非一夜暴富,他的家室令人咋舌钦羡,却同样拥有一双严厉的父母,自小没有得到来自父母的太多庇护,也许谭家的长辈更乐意将尚且年幼的孩子扔进豺狼环伺的世界,让萧索与失意把人细细打磨锻炼成为能够据守一方的狮子。


       谭宗明就做得很好,虽然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曾落魄非常,但学会了向社会垂首之后,他也懂得了如何抬头,所以当他手中的权力与资产逐年翻倍,几乎与家族持平又有所超越时,他回家的次数才渐渐频繁,要知道三十岁之前谭宗明都很少回家。


       每逢佳节,家中已过耄耋之年的老夫人就会勒令所有家人回家团聚,这是件风雨无阻的事。谭老夫人是个厉害的女人,一生沉迷于曹雪芹先生的《石头记》,更是位资深的红学研究者,年老时则干脆将家里修缮成像大观园似的宅邸,老先生也纵容着,将夫人宠得如书中的史太君一般锦衣玉食、仆从环绕地活了一辈子。


       谭宗明走过一条抄手游廊,从翘角飞檐下发现了一盏燃着烛火描着青竹的宫灯,软绿的穗子随风扬出不同高低的弧度,谭宗明想,如果曲和来了,他一定会喜欢这盏灯,然后他就能取下这盏宫灯走在前头,替他照亮白墙上的海棠浮雕。


       今日中秋,谭老夫人在临水一处的水榭里摆下家宴,一边赏月一边聊天,老人家爱说家常,一讲起曾经的趣事儿,更是笑得连眉目都年轻了几岁,就连谭宗明身边久违的母亲也不时附和玩笑,只为讨老太太开心,可这次老太太一高兴喝多了桂花酿,没等着湖蟹蒸熟就已经摇着头说要回房休息。


       等着一众叔伯、婶婶将老太太扶回房里,这桌上又清冷了起来,只是那黄澄澄的蟹正出笼冒着鲜香的热气儿,每只蟹都盛在一只小竹笼里,配着菊花黄酒,各自动手拆蟹,就因为老人讲究,用的都是铜雕的蟹八件,何时剪,何时挑,怎么剔都是斯文细致。幼时一群孩子还有用这个讨赏,谁既能把蟹肉拆得干净,又能将蟹壳拼得完整,就能在老太太那儿要到奖励。


       小时候谭宗明得到的玩意儿最多,此时谭宗明也熟练地将挑出纤白的蟹肉和油亮蟹黄放进早已挖空的蟹背里,刚想端起给人就是一愣,下一瞬才发现身边馋嘴又不爱动弹的曲和已经不在了。


       老爷子一眼就瞟见了谭宗明的不自在,开口问:“你的心肝宝贝儿呢?怎么没带过来?”


       谭宗明抬眼,甚是无趣地说:“父亲同意了?”


       老爷子轻哼一声以表不屑。一旁的贾夫人插了句嘴:“前几天看纪录片儿的时候,不小心瞧见了曲先生比赛时样子,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音乐梦,现下觉得艺术气息可比满身铜臭好闻得多。”


       谭宗明就此明白贾夫人在这事儿上周旋不少,轻飘飘的一句话非但没让老爷子生气,反倒还夹了一筷子香酥鹌鹑给贾夫人,佯怒道:“就你多嘴!”


        一边真正的谭夫人端坐在桌旁光顾着看热闹,即是笑而不语,之后谭宗明又与老爷子聊了会儿生意上的事,一场家宴就索然无味地匆匆落了幕。


        过后老爷子忙着同兄弟叙旧,贾夫人那头又送了谭夫人离开,在半道上,两人都在浅溪上的步石间停驻,斜倚着罗汉松的枝叶铺天盖地地遮住了天边还算明亮的月光,留下些藏进园景中的壁灯映得人的面孔也多了几分恍惚。


        其实这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姿态,老爷子迎贾夫人进门的时候,距与谭夫人离婚已经十年之久,所以她俩既有分庭抗礼之势却也并非水火不容,更因为贾夫人拿捏得好分寸,将谭家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又常以贾‘假’夫人自居,为人谦和幽默这才使得两人成了能随口聊上一会儿的朋友。


       “你见过曲和,说说吧。”先开口的是谭夫人,别人或许看不出但她又怎会不知道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谭宗明心里头揣着谁。


       “您就没见过?”贾夫人反问,她向来没有谭夫人锋利,只是举止娴雅,话语之间颇能掌握人心,她说:“我倒觉得是个聪明孩子,又乖巧,可惜他热爱音乐,而音乐是自由的。”


       “你看人看得明白,他是个通透人,那会儿硬撑的眼底都红了还能笑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谭夫人想起来曲和的那句‘杀人诛心’现下都记忆犹新,她语气中没有多惋惜,仿佛一句玩笑:“通透的人大多能忍,能忍的人都招人疼。”


       “可疼的人碰不上疼人的人,自然是要走的。”贾夫人拢了拢自己肩上的暗纹披帛,说:“要是能追回来,宗明势必比以前多了一分人情味儿,要是追不回来,可见老天爷也是公平的,哪儿能什么好的都留给咱们的人呢。”


      “你这一张嘴连消带打,倒让我无话可说了。”谭夫人摇头,终于是松了口风,说:“随他吧,自小没怎么管过,大了知道想要什么就行。”


      “只怕大少爷现在看谁都像曲先生。”贾夫人笑道,看着谭夫人一愣像是想到了从前,眼中的淡漠变得温暖。


       过了好一阵才听得谭夫人道:“我还没见过他这样,从前一直少年老成,派头十足,竟好久没像小孩子一样失落了。”


      “这才像个活人不是?”贾夫人打趣道。


      “要谈评价,曲先生就与你有几分相似,面团一样软和的性子,里头居然藏着一身傲骨,周正得很。”谭夫人说完还皱了下鼻子,没来由地气道:“谭宗明就活像他父亲,奇怪的地方一样不少,都喜欢自讨没趣。”


       贾夫人但笑不语,谭夫人微微撇嘴,自觉力气用在了棉花上甚是乏味就与贾夫人告别。


       只在转身之后,像是有感而发似的伸手扶着一旁苍劲挺拔的罗汉松,想着初来乍到时这颗松树还是株青翠树苗,一晃数十年,如今长得越发清雅沉稳,不说时过境迁,多的还是岁月无痕,空得了叹惋,而后更为怀念。


       她们停在步石小径的中间,浅溪狭窄弯曲只得一人行走,一位离开洒脱的同时意味着失去,一位停驻束缚却得到了平稳,这是各人的选择。


       贾夫人回头,经过一扇月洞门后看见了谭宗明,见他提着一只竹灯,不知道在那儿停了多久。


      “多谢小妈成全。”谭宗明恭敬地说。


      贾夫人一下了然于心,这是全都听见了,于是四平八稳地说:“常回家,你父亲最近喜欢弓弦乐器。”


      谭宗明笑,却带着无奈:“我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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