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求一种轻松的死法

留得久的人总是在告别

〔东凯〕东单男孩 上

没角乌鸦:

东单男孩系列  一切虚构 虚构 虚构  


Warnings:非现实向大年龄差/有与他人的(前)亲密关系


上部主要叙述靳老师成为老师前的故事 小王后半段出场  就不打TAG了














那天,在地坛医院的大厅里,一个年轻女人向我走来,她向我介绍自己,是某报社的记者,她对我说:“您一定不认识我,但我知道您,在很多人的口中,您是他们的老师,遇到您既像是注定也让我感到幸运,因为我一直想对您说,他们,我们,很多人都会永远记得东单公园的那些日子。”




我感到惊讶,随即笑了。回到家,灯还暗着,他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年轻人总是精力充沛。等他回来一定要问问,“那你呢?”




我猜他会把体检单的褶皱抚平——就像对待那些已逝的日子一样,“2002年农历八月十五,我怎么忘得了?雨来的那么急,连好好的月亮都被一口吞下去了。”










我是在上世纪末来到东单公园的。几个旧相识好不容易凑在北京,一个说在有友居订个位子就好,一个说那里被一群吞云吐雾的二道贩子占了,又闷,通风差得很。另一个说东四有家铜锅涮肉,锅底用清水,全靠牛羊肉自己的鲜提味儿。半天也没决出个所以然,就边走边竖起鼻子,两个友人一个嗜辣一个嗜鲜,想把几位都招待好了可不容易。




没走两步,年龄最小的那个阿嚏一声——哪儿来的这么大水汽?




穿过初春的杨絮是一排红砖灰瓦的老墙,马路对面一排男孩儿,蓝胶皮拖鞋,手里拿着竹筐有说有笑,大腿生的笔直白净,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真是看走了眼喽——撞进那片恼人的白毛里抬起脚腕乱踩一气,若用好听的话说,那就是一堆“岁月的泡沫”了,其中一个冲我们几个看过来,把手环在指头上摇了摇。




“一起玩吗?”




朋友抓着我的胳膊紧赶几步,我笑笑,不置可否——那是个什么地方,我是早知道的,原来只当公共浴池藏污纳垢鱼龙混杂,除了一群虎视眈眈的老狼外,没个好货色。虽三十有三,身子灵魂都还烫着,几张赠票去天桥听一场戏,揣点果子干分给茶水行的小跑堂,打牙祭回回都是门框胡同从南吃到北,油酥火烧唐家豆腐,大条板凳上剔牙时才摇摇头,明明没专奔这一口来,又他妈撞了,没意思。吃喝玩乐,吃的喝的,玩的乐的,都随身边人一块儿没个变化,越活越老了。




倒也是,自打来北京就住一群七老八十快进棺材的老家雀儿跟前,他们不在乎我因为什么跑出来,也不像小年轻们问东问西,说“您真酷”,硬朗的争那口气出去做活儿,快见到头的瞪着浑浊的眼珠看走马灯,和善,不咬人,但也都跟我没关系。




等春寒慢慢退了,我便驻进了这片至今都是我落脚地之一的,东单公园。










一进去就遇见个大阵仗,见树荫底下有下棋的,瞧了两眼就觉得如芒在背。一回头俩跟我岁数差不多的,提提裤腰,往嘴里喷点什么清凉药剂。春天穿跨栏背心加一件毛开衫,袖子撸起来不知是冷还是热,就冲我走过来了。




这俩人步子一动,我才发现好几拨人都盯着我这边看,我怕是找茬的,拍拍下棋大爷肩膀。




“您马蹩腿儿了。”




好在跟家里老爷子学了几招,坐在石凳上这边破他的士,那边大刀剜心,眼睛瞄着不愿退开的几人,一会儿估计等烦了,四下散去,我才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落了。




现在想姥姥真是个捕蝉的黄雀,一转身,正中面门一把小五封子,吓得我差点没坐翻了楚河汉界。人没看清,听见一个柔中有刚的声音。




“这枪是你掉的么。”




那哪能啊我的爷。




赶忙否认,对面那人放下枪,笑眼眯着,一看岁数得有五十了,带着盘龙绣凤的无檐帽,眼睛上边紫黑两抹,竟没瞧出男女来。




“第一次来?”


“嗯?嗯……”


“你这样的小年轻啊,一进来我就能看出来,甭担心,这儿啊都是跟咱一样的。”




跟这位比我确实还是个生瓜蛋子,便也不遮遮掩掩。




“下棋那几位大爷也是?”


“也是。”




至今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大爷的马屁我是真拍马腿上没有。他扑哧一笑,倒是没来由的妩媚,把枪一丢。




“嗨,假的,拿去玩吧。”








后来我才知道,跟“有烟吗”“不好意思同志我不抽烟”一样,都是暗号,这枪是你掉的吗,要你说是,那俩人就接上头了。他让我叫他“姥姥”,说在这儿呆有十个年头了,公园里来的去的,见过好几代人了。我说才十年怎么就好几代了,姥姥带我绕过一片假山把草地里塑料纸片似的东西一拨,说是人变的太快。




然后到小山坡上的凉亭歇脚,我才想起来没做自我介绍,我说我叫靳东,靳是左边一个革……姥姥摆摆手说甭跟我掰手指头了,谁在乎你叫什么,在这里边认识了,出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说我感觉跟您挺聊得来的,姥姥说得嘞,你猜怎么着。




我把耳朵凑过去,他拿指头点点我脚底下,踩着件八卦衣,我笑说咱一走一过还吓跑一诸葛亮,姥姥就把那衣裳捡起来跟边上尺寸夸张的彩鞋放一块,说没诸葛亮,就一堆臭皮匠。




“——谁见着我都这么说,我就说了,这就对了,跟你聊得来,跟谁都聊得来。”




当时我让姥姥这一句噎得半天没话,只是没想以后我也成了他这样的人。










更没想到的是我在这公园一呆就呆了三年,到99年末了,我跟一开拖板车的年轻男孩坐一块,数剩下的日子。他家住四季青,我就叫他四季青,爱穿绿色,爱吃面条、鸡蛋,五官标致,就是一脸丧,谁看他一眼心情能不好一天。每回开着大拖板风风火火的来,瞧上哪个了直接带车里开始颠,我也上过他的拖板车,但那次他开到半路被一口痰呛住让我按人中按出一道血印才喘上气来我就没再坐过。他河南人,见我一口一个老师儿,别人也就跟着叫老师,不远不近,不清不楚。他说我觉得两千年咱都得死,我说你嘴别这么碎,死不死的还能让你悟出来。他执着地信着自己的教,剩最后一个月把衣物打包全寄去山区,跟他相好的那个修唐三彩的做到凉亭的鸽笼都震翻了,然后把手机一扔,回老家给父母留了个孩子。




谁都没把四季青这句话当回事,姥姥却没挺过这个千年。“千禧”俩字遍地开花,腰包鼓的盯着手里大哥大BP机瞧千年虫怎么作祟,外面开始敲锣打鼓跳迎春舞了,我在公园里看广场那群人挤在一起跳,人散去了才在晨雾和钟声的余音里听见姥姥凉透的死讯。




后来那群哭唧唧的孩子,不分老少,都把我当成了姥姥的接班人,不为别的,他们需要一个落脚石。








离零点还差一分的时候,四季青从人堆里把我扒拉出来,年轻的皮肉拼了命地往我身上贴,我笑着推开他黏腻腻的亲吻,却没捉住他局促的告别。




“都捡了条命!”




四季青冲我喊,和着鞭炮、笑声跟分不出节奏的舞曲,我听不清,还是点了头,看他那张丧脸第一次泛出光来,揉了一把说新年快乐,转身抓住一个男孩提起来,跳“快三”,他蹬掉了鞋大大方方在我手底转圈,踩过1999的脚板沾满了大红碎屑。




虽然好几十亿人都经历了这一天,但终究我也是跨越了这个千年。










第四个年头开始我就不算日子了,跟一回接一回的奥运似的,劲儿还没缓过来就大步迈向下一场了,然后申奥成功,我回了趟老家,三十七了,赚的钱比看的书厚了,后备箱烟酒茶具满满登登回去,两手空空站票回来,还是没能让老两口说一句咱们家以你为荣。下车就接了妙妙电话,老师在哪儿呢,都等您呢,回到公园就被浩浩荡荡的人流涌去了天安门,烟花炸开的时候一个趔趄没站住,心底笑自己一句德行,抬头看大屏幕说北京赢了,一对老头儿耳朵贴着耳朵,说赢了什么意思啊申奥成功了没呀,边上小孩儿说傻吧赢了还不成功,老头儿也不恼,看鲜花灯火把人民英雄纪念碑都照成个金箍棒。




我就想起四季青,不知道他能不能如愿死在两千年,不知道他捡那条命什么时候还回去。如果他还在,估计会问一句,那飞机能不能让炮仗打下来啊。




打那天之后姥姥的拐棍就顺到了我这儿,早上一去都围过来问怎么了呀身子骨这么快就不行了,我说人丐帮帮主还有一打狗棍呢我不拿个令牌谁知道谁的人不能乱上,便是一通哄笑,说还没在树林里见过老师呢。我拿拐棍点他,“越来越没规矩了。”




新来的孩子,叫阿明,妙妙的朋友,皮包骨似的瘦,眉眼倒是让我想起四季青,他消失之后我还找过一阵子,无数新的人到来,他们都像他,没有拖板车但一个模子的丧,我说你没车,电驴不算,摩托也甭提,我也不是非好这一口,听懂的从我床上爬起来,我说抽根烟就走吧,别亲了。没懂的恭恭敬敬在凉亭里画个正,这也是从姥姥那儿传下来的,命是自己的你不要别人还得要。有时候我就想我也没做什么,没那么正人君子,也没那么高风亮节,该脱裤子的时候从没让良心绊过腿,该浑的时候你姓什名谁我凭什么就得记着,可这群人还是跟没家的燕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在我脚底下做窝。










这种日子终于在我遇到他之后,变成了不用怀念的过去。02年,刚把浴场那群欠收拾的男孩儿们拎回去,想回公园吩咐一句,踩着夏末的秋雨却不依不饶地下了起来。就在长凳上看见个大书包,把人都遮住了,让一群没见过的老家伙围着讨价还价。想也是那天闲事儿没管够,又让雨浇得气不打一出来,几棍子把人支走了,一回头见白生生一张小脸,淋成个落汤鸡却还是好看。倒跟我急起眼来,说你什么人啊凭什么坏我好事儿。我没工夫跟他心平气和,几张湿答答的四人头扔他怀里说我谁也不是,看不惯,就往山坡上走。




这孩子倒追上来了,书包跟外套蹭出沙沙的声响,像只摩拳擦掌的青蛾子。




“我成年了。”


“别跟着我。”




他目光移到我拐棍上,又指指不愿停的雨,嘻嘻笑,“我怕您摔。”


我冲他小腿来了几下,说放学就回家别在这儿打猎,他却愈发没皮没脸了,“您还要打我呢,我更怕您摔了。还有,我没地儿去了,雨这么大,您能让我睡一晚吗。”








那天之后我就多了个跟屁虫,一进门昨晚的大书包歪在树底下,看见我蹦蹦跳跳地过来,“他们说要叫你老师。”


“我不叫这个。”


“那我叫你什么?”


“你不上课成天往这儿跑什么?”


“找你呀”,他说的倒是理直气壮,把胸脯挺挺,“你给了我钱,我要和你睡的。”


“我资助失学儿童。”


“我成年了”,他又重复,从我身后转到身前,“我成年了!”




他看起来离他说的起码差了两岁,胳膊腿儿,露在外面的都细得一折就断,一双眼睛也没浴场那些见惯了你来我往的男孩儿的媚气,一眨巴还像能掉金豆似的,骗不倒我,也没打算能骗倒我。




“那你身份证给我看看。”


他揪着裤腿没声儿了,过一会儿怯生生递上一张医保卡,名字倒是好记,王凯,正正好好刚过十八一个月。


“我真的没地儿去。”




现在想想我脾气一大半都是让他磨没的,放着不管就晃着他年轻的屁股蛋子跟老头子开屏,明知道是气我还一遍遍上这个钩,给他开门又像没挨过咬的小山羊似的把脖子往我嘴底下送,我就跟自己说靳东你记着他生日吧,没看错,十八岁,你也不怕消化不良。










中秋前一周,公园里例行的慈善义卖,你几盘磁带我几件衣裳,居然也凑出两排还带拐弯儿。难得的热闹,我在人群里没见着他,叫什么来着,王凯,名字还挺上口,便以为他撞不破我这南墙回家去了。卖到一半突然下起雨来,一帮人一边收摊一边随便拽个身边人冲回满月的空荡归巢——总是得假装个团圆不是。




等我回到家就看到这么个场景,他好像总是从雨里走来,从雾里走来,潮湿而固执,像青绿的苔藓一样缩在我家门口。叫一声没应,就把那沉甸甸的脑袋抬起来,却被脸上的温度烫了手。




他后来终于承认他故意在雨里跑了半个小时,“这招再不管用我就真没辙了”,好在没碰上个见死不救的。从医院玻璃里看不见月亮,东一片乌云西一瓦房檐。他说我那天大惊小怪地叫了救护车,然后拉着他的手直到抽血都没放,连拐棍都不知道扔哪儿去了。我却只记得我蓬头垢面地在陪护床上醒来的时候他就热好了馄饨,生龙活虎地等着喂我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


“因为你把我送到医院了。”


“我说你家不是我家。”


“原来你叫靳东呀”,他从病号服里拿出折了八折的单子,揉着我的手腕,“特别好听。”






“靳东。”


“靳东老师。”


“你能把你的名字念给我听吗?”


“你能叫叫我的名字吗?”






第二天他就死活拖着我出院,说看我吃不好睡不好简直是折他的寿,他好像一直比我更在乎这把老骨头,我第一次去体检还是他死活拽着去的,我说我有那么老吗,他说您不想要您这腿我还等着您背我上山呢,结果出来他先抢过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那么严重?”




他一把撕了,差点扔垃圾桶又揣回兜里,倒退三步张开双臂,说老师,走过来,抱着我。




我走得有多慢,他看得就有多久,医院里没眼力价的硬是着急那几秒钟,超一个老年人的车,他也不急,胳膊不怕酸似的隔空抱着我,等我一步一步走进他怀里。




“不严重,应该说一级棒,怕您生龙活虎了我又下不来床了。”




出医院门的时候满地纸片,拐棍一戳差点没滑倒,我说王凯你看看,那花花绿绿的都什么啊,他蹲地上刮了刮,对着太阳看,然后咧嘴冲我笑。




“两百万。”






这孩子不知着了什么魔,非拉着我上报刊亭,聚了一大堆人,那是双色球开卖第一年,谁都想试一把攒了几十年的手气,盯着屏幕又垂头丧气的彩民把错失的第一桶金还给土地爷,我看着斑驳的地面,就想起那个千禧年。




我问他,两千年的时候你干嘛呢。


他掰指头数了半天,说吃饭看电视让鱼刺卡着了送医院灌了两瓶醋,差点没呛死。


我说那你是捡了条命了。


他把彩票高高扬起,对着倒计时归零的屏幕,“五块!”


“五块就这么高兴了?”


他喜滋滋地晃着战利品,“哪能说是捡的,老天爷舍得给就是大礼。”






后来我也没找到那张让他用胶带粘成块硬纸板的体检单,每次的,都没见过,我就一年年收着不知道谁给的大礼。然后他用这五块换了一兜子榆树钱,说那年春天他第一次学会爬树,要不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东西能吃。




“虽然好几十亿人都经历了这一天,但终究我也是跨越了这个千年。”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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